那张脸在炉火跳动下泛着诡异的光。太年轻了,年轻得不真实,皮肤光滑得像瓷器,连条皱纹都没有。但眼睛是老的,深不见底,看人的时候像在打量一件工具。
我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门上。手在背后摸索门闩——插死的,一时半会儿打不开。
“你不是铁匠王。”我说,声音还算稳,但手心全是汗。
“铁匠王二十年前就死了。”年轻人把玩着手里的人皮面具,动作很轻,像在抚摸情人的脸,“我杀了他,剥了他的脸皮,做了这个。挺好用的,不是吗?”
他把面具扔进炉火里。皮革遇火卷曲、发黑,冒出刺鼻的烟,很快烧成一团焦炭。
“你是谁?”我问。
“你刚才不是看见档案了?”年轻人微笑,“顾明。或者说,牧羊人。随便你怎么叫。”
“但守夜人说他才是顾明——”
“他是我的过去。”牧羊人打断我,“三十六年前,源核失控,我的意识被撕裂成两半。一半留在本体里,变成了你见到的那个可怜虫——守夜人。另一半……”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逃出来了,占据了新的身体。这些年,我换过不少皮囊,这张是最满意的。”
他走到工作台边,拿起那个U盘。“周安以为他偷到的是牧羊人的秘密,其实是我故意让他偷的。里面的档案,也是我编的。真正的秘密……”他看向我,“在你身上。”
我握紧拳头。“什么秘密?”
“你爹李怀山,不只是个普通的共鸣者。”牧羊人慢慢说,“他是‘钥匙的钥匙’。当年我设计血晶石时,在里面留了个后门——只有特定基因序列的人,才能完全激活它。李怀山就是那个人。而你,继承了他的基因。”
他往前走了两步。我立刻把手伸向腰间的刀——刀还在,但在他面前有用吗?
“别紧张。”牧羊人停下,“我要杀你,刚才就动手了。我需要你活着。准确说,我需要你体内的‘共鸣因子’。”
“用来干什么?”
“打开‘真正的门’。”牧羊人眼神热切起来,“你炸掉的那些祭坛,都只是小打小闹,开的是临时裂缝。真正的门,需要三把钥匙:源核、血晶石,还有纯净的共鸣者。现在源核毁了,但你的身体吸收了源核残留能量。血晶石虽然碎了,但碎片能量还在你体内。你,就是现成的钥匙。”
炉火噼啪响了一声。铺子里热得让人窒息。
“你想让我帮你开门?”我说。
“不是帮我。”牧羊人摇头,“是完成我的使命。‘门’那边的世界,才是我们的归宿。这个世界已经烂透了,战争、贪婪、愚蠢……人类没救了。但‘门’那边不一样,那里有更高阶的存在,更纯粹的文明。打开门,迎接他们,这是进化,是救赎。”
他说得真诚,眼神狂热得像信徒。
“所以公司那些实验,那些死人,都是‘救赎’的代价?”我问。
“必要的牺牲。”牧羊人面不改色,“为了更伟大的目标。就像你爹,他本来可以成为先驱,但他选择了背叛。他偷走血晶石,藏了二十年,浪费了二十年时间。”
“我爹没错。”
“是吗?”牧羊人笑了,“那你娘呢?你知道她为什么离开你,加入破门会吗?”
我心里一紧。
“因为她发现了真相。”牧羊人语气平静,“发现你爹的血晶石会遗传,发现你迟早也会被卷进来。她想保护你,所以离开,想从源头上解决问题——杀了我。可惜,她失败了。三次刺杀,三次差点死在我手里。最后一次,我留了她一命,因为我知道,你会来找她。”
他走到墙边,从架子上拿下一个铁盒,打开。里面是几张照片,还有几页文件。他把照片递给我。
第一张:娘年轻时的照片,穿着破门会的制服,手里拿着刀,眼神锐利。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第三次刺杀行动前夜-目标:牧羊人”。
第二张:娘躺在地上,浑身是血,胸口插着把刀。一个男人蹲在她身边,正在检查她的伤口——是年轻时的牧羊人,穿着白大褂,戴着橡胶手套。
第三张:娘被关在笼子里,眼神空洞。背景是个实验室,墙上挂着公司的标志。
“她没死,因为我需要她当饵。”牧羊人说,“我知道你会来找她,所以我留着她,等你自己送上门。影镇的爆炸,技术部的陷阱,都是我安排的。让你以为你救了她,让你带她到这儿来。”
照片从我手里滑落。脑子嗡嗡响。
所以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从影镇爆炸,到我们逃跑,到找到这里……全是他算计好的?
“你娘现在在哪儿?”我声音发哑。
“安全的地方。”牧羊人把照片收回盒子,“只要你配合,我不会伤害她。相反,我可以让你们母子团聚,甚至可以治好她的伤——她腿上的骨折,如果不及时处理,会落下残疾。”
他在用娘威胁我。
“你要我做什么?”我问。
“很简单。”牧羊人走到铺子中央,用脚踩了踩地面。几块石板自动移开,露出下面一个圆形的金属平台,平台中央有个凹槽,形状……和我胸口蔓延的红色纹路一模一样。
“站上去。”他说,“平台会抽取你体内的共鸣能量,用来定位‘真正的门’的坐标。过程不疼,大概需要半小时。结束后,我放了你和你娘,你们想去哪儿去哪儿。”
“如果我不配合呢?”
牧羊人叹了口气。“那我只能强迫你了。但那样的话,你娘可能会受点苦。你知道,公司审讯部的手段……不太文明。”
他拍了拍手。
铺子后门开了。两个穿黑色制服的人架着一个人进来——是娘。她昏迷着,脸色苍白,腿上的伤被简单包扎过,但绷带渗着血。
他们把娘放在椅子上,其中一个人拿出一支注射器,针尖抵在娘的脖子上。
“强效镇静剂。”牧羊人说,“剂量够让她睡三天,也够让她永远醒不过来。选吧。”
我看着娘,又看看脚下的平台。脑子飞快地转——冲过去救人?距离太远,没等我到,针就扎下去了。硬拼?铺子里至少还有四个守卫,牧羊人本身也不弱。
“你怎么保证说话算话?”我问。
“我不需要保证。”牧羊人微笑,“你也没得选,不是吗?”
他说的对。我没得选。
我慢慢走到平台中央。脚下的金属冰凉。凹槽正好在我胸口下方,那些红色纹路开始发烫,像感应到了什么。
“很好。”牧羊人示意手下启动设备。
平台开始发光。不是刺眼的光,是柔和的、暗红色的光,从凹槽里涌出来,顺着我的腿往上爬。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从我身体里被抽走——不是血液,是更深层的、像生命力一样的东西。
四肢开始发软。眼前发黑。我咬牙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牧羊人走到工作台边,打开一台仪器。屏幕上出现复杂的波形图和数据流,他盯着看,眼神专注。
抽离感越来越强。我腿一软,单膝跪在平台上。低头看,胸口那些红色纹路正在变淡,颜色从暗红变成粉红,再变成几乎看不见的浅色。
“能量抽取进度:百分之四十。”仪器发出机械的语音提示。
娘的睫毛动了动。她慢慢睁开眼睛,看见我,瞳孔猛地收缩。
“小……山……”她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但口型我看懂了。
别管我,快跑。
我冲她摇了摇头。
“进度:百分之六十。”
牧羊人满意地看着屏幕。“比预想的顺利。你的共鸣纯度比你爹还高,不愧是完美的钥匙。”
铺子外突然传来爆炸声。
不是一声,是一连串,很近,震得墙壁都在抖。炉火里的炭灰被震得飞起来,满屋子飘。
牧羊人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一个守卫冲出去查看,很快又跑回来,脸色发白:“有人炸了外面的通道!是破门会的人!至少二十个!”
“不可能!”牧羊人厉声道,“这里的坐标只有我知道——”
他话没说完,铺子的窗户突然全部炸裂。玻璃碎片像雨一样飞进来,几个守卫被划伤,惨叫出声。
烟尘里,几个人影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个女人,短发,脸上有疤——是红姑。她手里端着把改造过的霰弹枪,一进门就朝牧羊人的方向开火。
牧羊人侧身躲开,子弹打在仪器上,火花四溅。他抬手一挥,一股无形的力量把红姑掀飞出去,撞在墙上。
但更多破门会的人冲了进来。枪声、喊杀声、金属碰撞声混成一团。铺子里瞬间变成战场。
平台的抽离突然停了。红光消失,那股被抽走的感觉也停了。我瘫在平台上,浑身无力,但意识还在。
混乱中,我看见有人冲向娘的位置——是柳青。她手里握着短刀,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挟持娘的那个守卫,然后扶起娘,朝我这边冲来。
“走!”她抓住我的胳膊,想把我拉起来。
但我腿软得站不住。柳青一咬牙,把我背到背上,又用另一只手扶着娘,三个人跌跌撞撞地往门口冲。
牧羊人被几个破门会的人缠住了。他很强,每次挥手都能震飞一个人,但破门会的人像不要命似的往上扑,用身体拖住他。
我们冲出门外。外面街道上也在打,破门会和公司的守卫混战在一起。火光、烟雾、鲜血,一片混乱。
红姑从后面追上来,半边脸都是血,但眼神凶狠。“往西走!有条密道能出城!”
我们跟着她在街道上狂奔。子弹在耳边呼啸,时不时有人倒下。柳青背着我,还要扶着娘,速度慢,红姑时不时回头开枪掩护。
跑到一条小巷口,红姑掀开一个下水道井盖。“下去!快!”
柳青先把娘放下去,然后把我放下去,自己最后下来。红姑也跳下来,把井盖重新盖好。
下面是个狭窄的排水道,有齐膝深的污水,臭气熏天。我们顺着水流方向跑,身后传来追兵的脚步声——他们也下来了。
排水道岔路很多。红姑熟门熟路地带我们拐来拐去,渐渐把追兵甩开。
跑了不知道多久,前面出现亮光——是出口。我们爬出去,外面是片荒地,远处能看见山的轮廓。天已经黑了,星星很亮。
红姑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暂时……安全了。”
柳青把我和娘放在地上,检查我们的伤势。我的腿还在发软,但能动了。娘的伤比较重,骨折的地方肿得厉害,还在发烧。
“你们怎么找到那儿的?”我问红姑。
“顾明通知的。”红姑抹了把脸上的血,“他说牧羊人的老巢在铁匠铺,让我们去救人。我们一开始还不信,但他拿出了信物——你娘给他的项链吊坠。”
顾明?守夜人?他还活着?
“他在哪儿?”我问。
“不知道。”红姑摇头,“他只说他会拖住牧羊人,让我们救人。然后通讯就断了。”
正说着,远处遗忘之城的方向,突然亮起一道刺眼的白光。
不是爆炸的火光,是那种纯粹的、圣洁的白光,从地下冲出来,直射夜空。光芒中,隐约能看见一个巨大的人形轮廓,张开双臂,像在拥抱天空。
然后,白光消失了。一切恢复黑暗,只有星星还在闪烁。
红姑盯着那个方向,喃喃道:“顾老师……”
我知道,守夜人——顾明——用最后的力量,为我们争取了时间。可能,也用尽了自己。
柳青扶我站起来。“不能在这儿久留。公司的人肯定会搜过来。我们得找个地方藏起来,给你娘治伤。”
“去哪儿?”
红姑想了想。“往北走五十里,有个废弃的矿场。那里有我们一个秘密医疗点,药品和设备都有。但路不好走,得连夜赶路。”
我们互相搀扶着,往北走。娘昏迷着,柳青和红姑轮流背她。我腿还有点软,但能自己走。
走了半夜,进了一片山区。山路陡峭,很难走。快到天亮时,我们找到个山洞,决定先休息一下。
生火,烤干衣服。红姑给娘重新处理伤口,用了些草药。娘的高烧退了点,但还没醒。
柳青坐在洞口警戒。我靠在山壁上,看着外面渐亮的天色。
手里还攥着那条项链——娘的项链,吊坠上的三道波浪线在晨光下泛着微光。
红姑走过来,递给我半块硬饼。“吃点东西。路还长。”
我接过来,咬了一口,很硬,但能填肚子。
“红姑,”我问,“破门会……还有多少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影镇那一战,死了大半。现在剩下的,可能不到五十个。而且牧羊人知道我们的所有据点,得重新找地方安身。”
“那以后怎么办?”
“不知道。”红姑看着洞外的山,“但总要有人继续斗下去。不然,等牧羊人打开了‘真正的门’,就全完了。”
她顿了顿,又说:“你娘醒了之后,你们找个地方躲起来吧。这不是你们的战争。”
“已经是了。”我说。
红姑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天完全亮了。我们准备继续赶路。柳青背起娘,红姑在前面探路,我断后。
刚走出山洞,就听见远处传来螺旋桨的声音。
抬头看,天边有几个黑点,正在快速靠近。
是直升机。公司的直升机。
“跑!”红姑低吼。
我们冲进林子,往更深的山里跑。但直升机的声音越来越近,还能听见扩音器的喊话:
“下方人员立即停止移动!重复,立即停止移动!”
接着是机枪扫射的声音。子弹打在周围的树上,木屑纷飞。
我们拼命跑,但背着人,跑不快。直升机在头顶盘旋,像秃鹫盯着猎物。
前面是片开阔地,没地方躲了。
红姑停下来,把霰弹枪上膛,眼神决绝。“你们走,我拖住他们。”
“不行——”
“走!”她推开我,转身朝直升机方向冲去,一边冲一边开枪。
柳青拉着我继续跑。我回头,看见红姑的身影在开阔地上,被直升机探照灯照得雪亮。她还在开枪,直到被机枪子弹击中,倒下。
眼睛很热。我扭头,跟着柳青冲进另一片林子。
直升机还在追。但我们进了密林,树冠茂密,直升机进不来,只能在上面盘旋。
跑了很久,直到听不见直升机声音了,我们才停下。柳青把娘放下,自己瘫坐在地上,浑身是汗。
我也累得不行,靠着一棵树喘气。
就在这时,娘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柳青,然后看向四周。“红姑呢?”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娘明白了。她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再睁开时,眼里有泪,但没掉下来。
“扶我起来。”她说。
我和柳青扶她站起来。她腿还使不上力,但坚持要自己站。
“接下来去哪儿?”柳青问。
娘看着北方,眼神坚定。
“去找净化之源。”她说,“牧羊人不是想开门吗?那我们就先他一步,找到净化之源,毁了它。没有净化之源,他就算找到门也打不开。”
“你知道在哪儿?”
“不知道。”娘摇头,“但有人知道。”
“谁?”
娘看向我。“你爹当年留了线索。他说,如果有一天,我们走投无路了,就去‘起点’。”
“起点是哪儿?”
“我们开始的地方。”娘说,“我和你爹相遇的地方,也是血晶石第一次被激活的地方。”
她顿了顿,说出一个名字:
“老鸦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