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碑林,寒风如刀。
积雪覆盖着断裂的石碑,每一块都刻着早已无人祭拜的名字。
残月悬于天际,冷光洒落,映出一道匍匐前行的身影。
沈青梧从地底爬出,浑身浴血,衣不蔽体,左眼空洞淌血,右手指节焦黑,掌中金钗已熄,唯余一缕银火缠绕腕间,微弱却未灭。
她跌落在雪中,冰冷刺骨,却感觉不到痛。
烬瞳的声音在识海深处响起,带着一丝颤抖:“你活下来了……可你也再也回不去从前。”
沈青梧没有回答。
她只是缓缓抬手,指尖触到胸前那枚玉锁——残破、焦灼,边缘裂开三道细纹,却仍温热如初。
那是她与地府之间最后的连接,也是她用命换来的判决权柄。
她闭上完好的右眼,心神沉入幽冥。
刹那间,万千命火在意识中浮现,宫墙之内,百魂游荡。
而最远处,乾清宫龙榻之上,一团炽烈命火跳动不止,金红之中,赫然浮起一柄虚刃!
那刃影缓缓旋转,正对命火核心,仿佛有人执刀,在命运之焰中寸寸穿刺。
沈青梧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你想查我?”她低语,声音沙哑如枯枝刮过石面,“那你先问问自己,能不能承受看清真相的代价。”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烛火摇曳。
萧玄策端坐龙案前,手中握着一幅未完成的画卷。
画中女子立于火海中央,背影孤绝,金钗贯心,长发飞扬。
那是他昨夜梦中的景象,清晰得不像梦境,更像是某种预兆。
他凝视画中人,忽然胸口一窒。
像是一根无形的针,从内脏深处扎出。
他猛地按住心口,指缝间竟渗出血珠。
太医急召而来,搭脉探查,却无外伤、无郁结、无毒痕,只说“帝气微滞,宜静养”。
萧玄策冷笑,挥手砸碎药碗。
瓷片四溅,药汁泼洒如血。
他盯着自己掌心那抹红,脑海中再度浮现梦中画面——她金钗穿心,血染玉锁,眸光如渊,一字一句落下:“我的命,不许你染。”
那一刻,他竟无法动弹,仿佛灵魂被钉在原地,任由她审判。
“传令。”他终于开口,声冷如铁,“皇陵封禁,违者斩。”
殿内死寂。
片刻后,他又淡淡添了一句:“但……若她回来,放行。”
宦官低头领旨,悄然退下。
没人敢问“她”是谁。
可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夜地底冲天的银火,不是异象,是警告。
冷宫夹巷,荒草丛生。
一名老宦官佝偻着背,将几乎断气的沈青梧拖入暗室。
这里是宫中最被人遗忘的角落,连鬼都不愿来。
墙上霉斑斑驳,像极了冤魂留下的爪痕。
她靠墙坐下,气息微弱,每一次呼吸都牵动心口剧痛。
玉锁贴着肌肤,隐隐发烫,似在提醒她:你还活着,也还在被诅咒。
门外脚步轻响。
孤闻来了。
他披着褪色袈裟,手持半片金钗,递到她面前。
“此物曾断‘命契’。”他声音平静,如古井无波,“今后可作‘心镜’——照见近者真心。”
沈青梧盯着那半片金钗,断裂处参差不齐,却残留一丝银芒。
她伸手接过,指尖轻抚裂痕,忽而一笑:“我不需要照别人……我只想知道自己,还能信谁。”
她说完,将金钗碎片嵌入玉锁残缺之处,咔哒一声,严丝合缝。
吊坠垂落心口,紧贴命门。
一瞬间,她体内残存的怨气与阳火产生共鸣,识海翻涌,无数记忆碎片闪过——前世师尊背叛的那一夜,今生初入宫闱时被人下毒的茶盏,还有地宫深处,连心跪地断丝时那一句“原来终结也是一种圆满”。
她睁开眼,眸中再无迷茫。
她是代罪判官,不是谁的棋子。
更不是谁的救赎。
窗外,天边泛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她的冥途,才真正铺展于人间。
而在某座偏殿深处,墨影独坐案前,手中炭笔落下最后一笔。
画纸上,两道身影依旧相连,命线交织,宛如共生。
他咬牙点燃火折,火焰吞噬画卷。
火光中,灰烬飘起——
本该分离的轮廓,竟在余烬里缓缓靠近,彼此缠绕,比之前更紧。
夜如墨染,偏殿烛火将熄。
墨影跪坐在案前,炭笔落地,发出一声轻响,像是命运断裂的预兆。
他死死盯着那幅正在燃烧的“双命图”——火焰舔舐着纸面,黑烟升腾,可就在那即将化为灰烬的一瞬,画中两道身影竟非但未散,反而在余烬中缓缓靠拢,轮廓纠缠,命线如藤蔓般愈缠愈紧,仿佛冥冥中有谁执笔,在焚毁之后重新勾勒了宿命。
“不可能……”他喉间挤出嘶哑低语,额角冷汗滚落,“阵已破,契已断,为何还连着?!”
他猛地后退,撞翻香炉,铜鼎轰然倒地,惊起一室尘埃。
他的手指痉挛般抓挠地面,指甲崩裂也不自知。
他知道这画意味着什么——影诏连心阵虽毁,但那一丝残存的命丝并未斩尽,反因沈青梧逆契重生、魂火重燃而被某种更深层的力量牵引,形成了超越术法的“心羁”。
窗外,一道银光掠过屋檐,细若蛛丝,却穿透重重夜雾,直刺画室中央。
那是从冷宫方向射来的冥途之引,是命火现刃的反向追踪——沈青梧早已通过心口那柄虚悬于萧玄策命火之上的利刃,锁定了所有曾参与操控“双命图”的人。
她看见了。
她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也感应到了——一股冰冷至极的注视,从黑暗深处刺入脊骨。
“不……我不是主谋!我只是执笔之人!”墨影挣扎着爬向门口,想要逃,却发现四肢僵硬,胸口如压千钧。
他低头一看,衣襟下竟浮现出一道暗红纹路,正沿着心脉蔓延,像极了画纸上那根连接两人命运的红线。
他张嘴欲呼,却发不出声。
下一刻,喉间一甜,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尚带余温的灰烬上,竟凝成一个扭曲的“连”字。
风穿窗而入,吹散最后一缕火苗。
人已无声。
次日清晨,内务府呈报:“画师墨影突发心疾,暴毙于值房,尸身无伤,唯唇角含墨,似临终犹在作画。”
无人深究。
宫规森严,一个画师的死,不过是扫帚下的一捧灰。
可就在乾清宫深处,萧玄策看着昨夜未完成的画卷,忽然冷笑出声:“含墨而亡?……倒像是被人用命封了口。”
他指尖抚过画中女子背影,忽觉心口又是一阵抽痛——那柄虚刃,仍在转动,且比昨日更沉、更冷。
与此同时,冷宫夹巷某间破屋内,沈青梧独坐窗前,手中一叠泛黄名录正缓缓投入油灯。
火舌卷起边角,焦痕蔓延,每一页都写着一个名字,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座白骨堆砌的祭坛——那是她在地宫最深处,以血换来的“碑油献祭名单”,记录着那些以活人精魄炼魂、换取权势富贵的恶徒。
烬瞳在识海低语:“你救了皇帝,为何现在才动手清算?他们可是当年推动‘影诏’的真正黑手。”
她望着火焰中蜷曲的文字,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救他,是还前世因果——他那一刀本该斩我,却偏了寸许,让我活到今日。这份命债,我还了。”
顿了顿,她抬眸,看向皇城最高处那片乌云密布的天空。
“躲他,是因为律不可违。地府判官,不得私改生死簿,不得因情废判。我若此刻动他,便是越界。”
她的指腹轻轻摩挲胸前玉锁,那枚嵌入金钗碎片的吊坠,正微微发烫,似有低鸣共振。
“所以,先清外围。”
“接下来……该算那些活着吃人的人了。”
火光映在她残破的脸上,半明半暗,一只眼盲,另一只却亮得骇人,如同冥途尽头唯一的灯。
远处,乌云裂开一线。
晨光如刀,劈开深宫阴影。
而她的影子,静静铺展在斑驳墙面上——像一条通往幽冥的路,已经开始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