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映出的那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
沈青梧指尖轻抚心口,隔着薄衣,能清晰触到皮下那一道蜿蜒如蛇的裂痕——银焰本是地府契约烙印,象征她执掌冥途之权,如今却被黑芒侵蚀,缠绕成毒蟒盘踞于血脉之中。
每一次心跳,都像有火在骨髓里烧,尤其是动情时,痛得她几欲窒息。
她闭了闭眼,从袖中取出一枚琉璃盏。
盏身剔透,内壁刻着细密符文,隐隐泛出幽蓝微光。
她将昨夜析出的黑色梦核轻轻投入其中。
刹那间,那梦核竟微微搏动,如同活物心脏,在昏暗烛火下渗出丝丝寒意。
这不是普通的记忆残片。
这是被“烧过”的魂。
她闭目,默念“赦”字诀,魂契牵引,神识骤然沉入梦核深处。
画面撕裂风雪扑面而来。
边关大漠,暴雪如刀。
一名侍卫跪在尸堆中央,手中长枪贯穿主帅胸膛。
血未冷,雪已红。
他浑身颤抖,耳边却回荡一道冰冷圣旨:“杀他,否则诛族。”可真正让他无法反抗的,不是皇命——而是体内缓缓旋转的那一团青焰。
它压制恐惧、抹去犹豫、焚尽良知,只留下一个顺从的躯壳。
沈青梧睁眼,眸底无波,唯有冷笑。
“不是叛变……是心被烧透了。”
她抬手一拂,琉璃盏封缄,梦核沉入黑暗。
可就在这瞬间,胸口剧痛再起,银焰狂跳,黑蛇般的纹路顺着经脉向上攀爬,几乎触及咽喉。
她咬牙撑住案角,冷汗滑落额际。
门外脚步轻响。
烬瞳推门而入,双手捧着一块残碑——那是重组后的石烬碑,碑体由九百童魂碎片拼合而成,表面浮现出尚未褪去的血色裂纹。
他双目空洞,声音却低而稳:“梦核三日不除,魂即成薪。”
沈青梧没有回头,“察梦司那边怎么样?”
“七人发病。”烬瞳垂首,“皆为‘笑死症’——临终前痴笑不止,七窍渗青烟,死后魂魄无法离体,被某种力量滞留于躯壳之内,反复焚烧。”
她缓缓起身,披上外袍,墨发垂落肩头,衬得面色愈发冷寂。
“走。”
二人踏入察梦司地牢。
阴气浓重,铁链锈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甜香,像是腐烂的檀木混合着脂粉焚烧的气息。
七具尸体横陈牢房角落,嘴角仍凝固着扭曲的笑容,眼耳口鼻中残留淡淡青烟,仿佛灵魂还在体内挣扎燃烧。
沈青梧蹲下身,伸手探向其中一人眉心。
指尖刚触,一股灼热反噬袭来,她猛地缩手,掌心赫然留下一道焦痕。
“他们不是自然死亡。”她低语,“是被人用梦喂养成了薪柴。”
烬瞳点头,将石烬碑置于中央,双手结印,以简化“赦”字诀开启魂契窥梦。
光芒微闪,兵部侍郎陷入幻境。
梦境浮现:南疆使臣密会朝官,虎符交接,暗流涌动。
可就在那人转身之际,背后虚空中,一道模糊身影悄然浮现——手持《焚欲经》,面容枯槁,正是已死多时的脂火道人!
沈青梧瞳孔骤缩。
“他们死了……可‘欲火’还在传。”
这不只是复仇,是播种。
是有人借梦为田,以魂为肥,将邪法深埋于朝堂根系之中。
她站起身,目光穿透牢狱深处,仿佛已看见那些藏在光明背后的影子,正悄然点燃一场燎原之火。
当夜,乾清宫灯火未熄。
萧玄策负手立于窗前,手中握着一份前线密报。
三路节度使联名上书,请立“清净观”为国教,称其可“澄君心、安社稷”。
奏折上朱批未落,可他的指节已然发白。
“朕不信神佛。”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意,“但这些人……连做梦都在顺从。”
他转头看向静立殿中的女子。
烛光映照她单薄身影,心口那道裂纹透过衣料隐约可见,银焰微弱,似风中残烛。
“你若再入梦狱,还能撑几夜?”
沈青梧抬手按住胸口,强压翻涌气血,嗓音沙哑却锋利如刃:“只要他们还吃梦,我就烧得起。”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新炼的梦核——通体晶莹,内部却缠绕着一道极细的黑丝,像是一缕不肯散去的执念。
“明日早朝,我会让礼部左丞自己招供。”她抬眸,直视帝王双眼,“用他的梦。”
萧玄策久久未语。
殿外更鼓敲响三更,风穿廊而过,吹动檐角铜铃,发出一声悠远哀鸣。
沈青梧转身离去,披风猎猎,脚步坚定。
只是无人看见,她袖中手指早已掐进掌心,鲜血无声滴落。
次日清晨,金銮殿钟鼓齐鸣。
百官列班,礼部左丞出列,声如洪钟,慷慨陈词,力主重修清净观,言辞恳切,满朝为之动容。
就在众人瞩目之际,殿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众人回首。
沈青梧缓步入殿,素衣如雪,神色平静。
她手中托着一方水晶匣,内里静静躺着一片石烬碑的碎片,碑面隐约有血纹流动,似在低语。
她启唇,无声。金銮殿上,晨光斜照,百官肃立如林。
礼部左丞陈明远立于丹墀之下,声若洪钟,字字铿锵:“清净观乃天授道统,可涤君心之尘、镇社稷之乱。今三路节度使共荐,岂是虚言?臣请陛下敕建国观,以安天下人心!”
他言辞恳切,目光灼灼,满朝文武竟有十余人出列附议,声势一时无两。
连几位老成持重的阁臣也微微颔首,似被其气势所慑。
就在这万籁将倾之际——
殿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不疾不徐,却如刀锋划过冰面,刺得人脊背发寒。
沈青梧缓步入殿。
素衣如雪,墨发未簪,唯心口一道裂痕隐隐透出银芒,像是将熄未熄的冥火。
她手中托着一方水晶匣,内里封着一块石烬碑碎片,血纹游走,仿佛有心跳在碑中复苏。
她启唇,无声。
但烬瞳已从阴影中走出,单膝跪地,双手捧碑置于玉阶之下。
他双目空洞,口中低诵简化“赦”字诀,魂契牵引,碑面骤然亮起幽光。
刹那间,陈明远眼神一滞,瞳孔失焦。
下一息,整座大殿四壁泛起涟漪般的光影——梦境投映!
只见他独坐书房,烛火摇曳,手中捏着一只药匙,正缓缓将黑色粉末倒入孩童温热的药碗。
那孩子是他幼子,咳喘不止,正倚门唤父。
而他背身颤抖,额头冷汗涔涔,却仍固执地搅动药汁。
画外音响起,竟是帝王威严之声,自虚空而来:“服宁神丹者,心无杂念,子孙永贵。此丹需以至亲之毒为引,方可炼成。”
陈明远喃喃:“我……我不是想害他……我只是想护住这一门荣华……我想做个清白官……”
可话音未落,他猛然抬头,眼中已无悲悯,只剩狂热与顺从。
梦境戛然而止。
现实之中,沈青梧冷冷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穿透整个大殿:
“你说你要清净?可你的心,正在吃自己的骨肉。”
“你供奉的不是神明,是焚欲的邪火。”
“你祈求的不是安宁,是用血祭换来的权柄。”
一句句落下,如同判词宣读。
陈明远浑身剧震,七窍忽然渗出青烟,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扭曲成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想喊,却只能发出咯咯笑声,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疯,最终整个人跪倒在地,皮肉焦黑剥落,尸身蜷缩如炭,竟当场“笑死”!
满殿哗然,有人后退撞翻香炉,有人掩面惊呼,更有几人双腿发软,几乎瘫倒。
唯有沈青梧伫立原地,神色不动。
这只是第一把火。
退朝钟响,她转身离去,脚步看似沉稳,实则每一步都在拖拽残破的躯壳。
心口剧痛如潮水般涌来,黑蛇纹已暴涨至咽喉下方,银焰微弱得几乎熄灭。
她强咬舌尖逼出一丝清明,指尖凝力,将一枚玉锁狠狠压入心窍,封住逆流阳气,才未当场呕血。
刚踏入偏宫寝殿,石烬碑突然震动。
碑面血纹重组,浮现新字——
“根未断,火种藏军营。”
她靠在墙边喘息,冷汗浸透里衣。
阴炉宗并未覆灭,他们的火种早已潜入北境大营,借军魂为薪,以地脉为引,悄然构筑新的阵眼。
这不止是邪术延续,更是对王朝命脉的缓慢吞噬。
窗外风起,一片灰烬飘然贴上窗纸。
那灰上歪斜写着一个“死”字,边缘焦黑如焚。
可就在那死亡的痕迹旁——一缕嫩绿芽痕,正悄然蔓延半寸。
生与死在此刻交织。
她望着那抹绿意,眸底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波动。
不是希望,而是决意。
指尖蘸血,她在黄纸上缓缓勾勒。
北境九条隐流,交汇一点,赫然与阴炉古阵图完全吻合。
她闭目,识海中九百童魂齐颤,似在回应某种召唤。
而她的呼吸越来越轻,仿佛正把自己一点点燃尽,只为点燃另一场风暴的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