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风中剧烈摇晃,几乎要熄灭。
产房内血腥气浓得化不开,混着焦木燃烧的刺鼻气味,像是阴间裂开了一道口子,正缓缓吞吐亡魂。
沈青梧倚着斑驳宫墙,左手指尖三节已如枯枝般断裂坠地,皮肉焦黑,连骨灰都带着幽蓝余烬。
她面无表情地将断指拾起,放入粗布袋中——那袋子里,还静静躺着主棺焚毁后的灰烬,以及六枚尚未归位的冥信物。
九棺童,她只寻回三个残念,还有六个冤魂漂泊未安。
这袋子,是她与地府之间的凭证,也是她一步步踏向终结的倒计时。
屋外风雨如怒,雷声滚过宫檐,像无数冤魂在叩击天门。
砰——!
殿门被巨力撞开,狂风卷雨灌入,吹得残烛骤灭又复燃。
铁手立于门前,铁甲覆身,双目赤红,手中握着一柄乌黑剪刀,刃口泛着血光,正是能斩断婴魂的“锁魂剪”。
他身后四名寿器匠人抬着一只青铜匣,匣上刻满逆转生死的咒文,名为“纳婴匣”——专为收纳未啼哭之婴魂而制,一旦封印,便永世不得轮回。
“一剪断命根!”铁手高喝,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
“二剪封轮回!”四匠齐诵,脚步成阵,缓缓逼近产床。
“三剪纳龙息,万年镇山河!”最后一句落下,锁魂剪寒光暴涨,竟引动屋梁震颤,瓦片簌簌掉落。
沈青梧冷笑,唇角溢出一丝鲜血,却仍挺直脊背,如孤峰峙立。
“你们捡的真是命?”她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钉,“还是……早已烂透的良心?”
话音未落,她猛然掷出手中药模——那枚刻着“壬”字的青铜模具划破空气,精准击中铜盆中央。
水波荡漾,涟漪扩散,清水中竟浮现出九具纸扎童偶的虚影,一个个面目模糊,眼窝淌血,口中无声呐喊。
低语随之响起,来自幽冥深处。
“判官,时辰到了。”
是祭判残念。
那个曾代九皇子受死、魂魄被钉于地脉之中的孩子,在这一刻短暂复苏,唤醒了沉睡的冥途法则。
沈青梧没有回头,只是缓缓点燃了手中焦木残片。
火焰腾起,并非橙红,而是幽青色,带着腐骨蚀魂的寒意。
它顺着地面蔓延,沿着血迹、胎液、甚至空气中残留的怨气,迅速攀上门窗,形成一道燃烧的结界——冥途逆火,活人勿近,死魂难逃。
“本判官在此。”她一步踏前,挡在产床之前,灰袍猎猎,宛如从黄泉归来,“谁敢动此胎,便是触犯地府铁律!”
她的手腕忽然剧痛,那枚用血写下的“赦”字骤然发烫,竟渗出血光,与宫女腹中胎儿的心跳同频共振——一下,两下,三下……仿佛两个生命在黑暗中彼此呼应,共承因果。
铁手瞳孔骤缩:“你竟敢重启冥契?乱棺者,杀无赦!”
他怒吼一声,挥剑扑来。
锁魂剪撕裂空气,直取沈青梧咽喉——只要斩断她的意识,冥途自溃!
但她不闪,也不避。
反而猛地拔下发间金钗,狠狠刺入自己心口!
鲜血喷涌,剧痛如雷霆贯脑,却让她神志前所未有的清明。
“血契共感,启!”
刹那间,她以自身精血为引,强行打通与九名夭折皇子残念的连接。
那些被抹去姓名、被炼成“钉魂”的孩子,他们的恨、他们的痛、他们至死未能呼出的一声“娘”,尽数涌入她的识海。
她几乎当场跪倒,却咬牙撑住。
下一瞬,九道惨白冤魂自冥途烈焰中浮现,环绕产房,齐声厉喝:
“我们的命——你们还不清!”
声浪如潮,冲击四方。
铁手等人如遭雷击,七窍渗血,手中法器纷纷脱手坠地。
一名年轻匠人跪倒在地,颤抖哭泣:“我……我只是个匠人……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子,我不敢违令啊……”
沈青梧低头看他,眼神冷得像冰窟深处的石。
“匠人杀人,也是杀人。”她一字一顿,“刀不出手,心已染血,何谈无辜?”
她站在血与火之间,左手残废,心口流血,可气势却如审判之主降临凡尘。
冥途在她脚下铺展,九魂在她身后咆哮,新生儿在她背后挣扎着要来到人间。
这场献祭,注定失败。
而就在此时——
远处长廊尽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一步,一响。
如钟鼓擂动,压过风雨,碾碎寂静。
殿外风雨未歇,那脚步声却如定海神针,一步踏下,竟压住了满室阴火咆哮的嘶鸣。
萧玄策来了。
他未着龙袍,而是披着玄铁战甲,肩上还沾着夜露与血痕,手中长剑未出鞘,可那股逼人的寒意已令空气凝滞。
禁军统领率众守于门外,无人敢踏入半步。
殿内阴焰翻腾,九道冤魂盘旋不散,铁手双膝已被怨气压得弯曲,却仍死死攥住锁魂剪,眼中燃着狂信的火焰。
“陛下!”他嘶吼,“此子乃天命祭品,纳其魂可镇国运百年!您不能——”
“国运?”萧玄策冷笑,声音冷得像从地底渗出,“用婴儿的哭声换来的江山,能稳几日?”
他不再看铁手,目光缓缓落在沈青梧身上。
她几乎不成人形。
左臂焦黑断裂,心口插着金钗,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圈暗红符纹。
灰袍碎裂,露出皮肉下蜿蜒爬行的猩红细线——那是冥途反噬的征兆,阳寿将尽的烙印。
可她依旧站着,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插在黄泉入口的幡旗,不肯倒下。
萧玄策眸色骤沉。
下一瞬,他大步上前,脱下战甲外袍,轻轻披在她肩头。
动作极轻,仿佛怕惊动她体内那根即将崩断的弦。
“你疯了。”他低声道,只这一句,再无多余言语。
然后他转身,剑未出鞘,一脚踹向那尊青铜纳婴匣。
哐——!
铜匣翻倒,咒文崩裂,一道幽魂惨叫着逸出,转瞬被冥火吞噬。
他又抬脚,踩住那口象征“替生”仪式核心的小漆棺,用力一碾——
咔嚓!
棺木碎裂,漆片四溅,其中一枚碎片划过铁手脸颊,鲜血直流。
更诡异的是,那碎片入火即燃,竟发出凄厉哀嚎,仿佛有无数婴啼从中迸发,响彻长夜。
“从今日起,”萧玄策立于火光之中,声如雷霆,“宫中再无‘替生’二字。违令者——斩。”
话音落下,天地似有感应。
乌云骤裂,一道微光自东方天际透出,虽弱,却锋利如刃。
就在这寂静刹那——
“哇——!”
一声嘹亮啼哭撕破黑暗,纯净如初雪落地,不含一丝浊气。
产床上,女婴降生,浑身染血,却睁着眼睛,瞳仁清亮,竟直勾勾望向沈青梧。
那哭声所至,屋内阴火纷纷熄灭,如风卷残云。
九道冤魂齐齐跪地,向新生婴儿叩首三下,随后化作点点流光,消散于晨风之中。
沈青梧踉跄上前,颤抖着双手接过孩子。
她的指尖冰凉,可婴儿却紧紧抓住她的拇指,仿佛认定了她是这世间第一个可信之人。
“你不是祭品。”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久违的温柔,“你是……断链之人。”
她抬头看向萧玄策,眼中第一次没有恨意,没有算计,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句沉重如山的警告:
“陛下,今天我能抢回一个孩子,明天呢?后宫那么多墙,您能拆几道?”
雨势渐歇,风穿殿而过,吹动她残破的衣袂。
萧玄策沉默良久,终是伸出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朕陪你,”他声音低沉,却坚定如铁,“一堵一堵拆。”
千里之外,东海荒岛。
谢昭独立于灯塔废墟之上,脚下是坍塌的祭坛与锈蚀的铁链。
他望着东方天际那一抹破晓之光,唇角微扬,喃喃:
“青梧,天亮了。”
而在宫中最偏僻的西六所旧院,育婴堂血光未散,残香缭绕。
沈青梧卧床三日,左臂截至肘上,裹着浸血麻布。
小蝉残念微弱如风中烛火,仅能断续传递宫中动静。
忽有一夜——
窗外无风自动,檐下铜铃轻响,似有谁在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