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库寒气逼人,沈青梧背靠人皮棺,面对萧玄策的剑锋毫不退缩。
她咳出一口黑血,腥臭在石壁间弥漫,指尖颤抖却仍稳稳指向那张紧贴棺面的人皮:“陛下可知,这上面每一道纹,都是一个夭折孩子的哭声?他们不是病死,是被‘替生’之名骗进棺材,魂炼为钉,用来给您续命。”
烛火摇曳,映得她半边脸惨白如纸,另半边却被血污与阴影割裂,像极了阴阳交界的判官。
她的眼底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那是看透生死后,对人间规则最彻底的蔑视。
萧玄策眸光微闪,剑尖未动,声音却沉了几分:“那你为何而来?救朕?还是毁朕?”
“我谁都不救。”沈青梧冷笑,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我只是来讨债——九个孩子死于这套规矩,今日我要它陪葬。”
话音未落,整口巨棺猛然震颤!
“轰!”
一声闷响自地下深处传来,仿佛千斤铁锁崩断。
那张人皮骤然鼓起,五官扭曲变形,竟缓缓睁开一双无瞳之眼。
墨椁残念浮现,虚影自棺中爬出,面容枯槁,双目赤红,嘶吼如厉鬼夜哭:
“你们懂什么?先帝咳血而亡,太后哭瞎双眼!我们不过是想让大胤之龙,多活一日!帝王命格逆天而行,煞气冲霄,若不以纯阴童魂镇压,江山必乱,社稷将倾!这是代价!是宿命!”
他的声音里满是悲愤,像是替一代又一代沉默的祭品发声。
可就在这时,蜷缩在旁的闭目童突然暴起,扑向棺盖,用牙齿生生撕下一块人皮!
鲜血从他嘴角溢出,混着皮肉碎屑,他却高举残片,嘶声呐喊:“父亲!够了!孩子们不想当钉子!他们不是工具!他们是人啊!”
那一瞬,整个地库仿佛静止。
然后,他将那块沾血的人皮投入怀中的骨灰罐,引燃一缕幽蓝火焰——那是沈青梧早前留下的冥途余火。
“嗤——”
火舌舔舐人皮,刹那间,百童齐哭之声自四面八方炸响!
无数稚嫩魂音汇聚成潮,震荡石壁,震动梁柱。
那些曾被封印于替生棺中的幼魂,在这一刻共鸣共振,形成短暂的“集体控诉场”。
它们不再是无声的祭品,而是用最后残念发出审判。
沈青梧眼神一凛,抓住时机,抽出袖中匕首,毫不犹豫划破手腕。
鲜血喷涌而出,洒落在人皮棺表面的符纹之上。
血珠滚落,竟如活物般迅速渗入纹路,激活了某种久远的仪式回路。
那些原本用于压制魂灵的咒印,此刻开始逆向流转,金色残文自黑线中浮现,拼成一个古老的“赦”字。
她咬牙低语:“真正的归赃,不是把魂关进棺,而是让加害者看见罪。”
说罢,她猛地伸手,一把扣住萧玄策的手腕!
力道之大,竟让他微微一怔,来不及反应,已被她拉着按向阵心——那正是所有血纹交汇之处。
“你——!”萧玄策怒喝,欲抽身,却发现脚下地面已化作虚影,四周空间扭曲塌陷。
他的视野骤然一黑。
幻境降临。
他看见自己幼时在御花园奔跑,阳光明媚,笑声清脆。
一名乳母抱着另一个孩子走来,柔声道:“小太子,该去治病了。”那孩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全是依恋。
可下一幕,地宫深处,铁门开启。
那个孩子被绑在石台上,胸口插下第一枚魂钉,凄厉哭喊撕心裂肺。
账册翻开,朱批赫然:【奉先帝谕,以九阴童魂镇帝王煞,保国运昌隆。】
多年后,他登基为帝,偶然翻阅密档,才知真相。
怒极之下斩杀乳母与太医,却发现所有人皆言:“此令出自先帝亲授,无人敢违。”
幻境再转。
九具纸扎童偶围坐一圈,面朝中央的龙椅,低声呢喃:
“皇帝哥哥,疼吗?”
“我们更疼。”
“你说你是天子,可谁又是我们的天?”
“你不知道我们在黑暗里哭了多久……”
“现在,轮到你听了。”
萧玄策浑身剧震,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膝盖竟不由自主弯了半寸。
他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露出了动摇的神色。
眼前幻象破碎,他踉跄后退一步,呼吸粗重,目光死死盯住沈青梧。
而她,已几乎站立不住。
左手三指尽数发黑,皮肉萎缩如枯枝,黑丝正沿着手臂迅速上爬。
她脸色灰败,气息微弱,全凭一口执念支撑。
但她已无力点燃冥途。地库之中,死寂如渊。
沈青梧的呼吸几乎不可闻,左手三指早已化作焦炭般的黑枝,皮肉萎缩至肘部,黑气如毒蛇般沿血脉攀爬。
她倚靠着残破的人皮棺,唇角血沫不断溢出,眼神却依旧清明——像是一盏将熄未熄的鬼火,在绝境中执拗地燃烧着最后一点意志。
指尖微颤,金钗轻抵心口旧疤——那里曾被烙下“判”字封印,如今血痕皲裂,渗出暗红。
她咬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划下。
血光迸溅,一道猩红符纹自胸口蔓延而出,与地上逆流的赦文交相辉映。
刹那间,阴风骤起,九具纸扎童偶自四面浮现,身形虚渺,面容稚嫩,却齐齐跪地,无声叩首。
祭判残念站在最前,小小身影仰望着她,枯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声音细若游丝,却穿透魂海:“判官……轮到我们送你一程了。”
那一瞬,沈青梧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温热。
不是感激,不是悲恸,而是一种久违的、近乎归属的平静。
她曾审判万魂,冷眼旁观生死簿上一笔笔罪愆,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自己超度过的亡魂反哺性命。
九道微弱的魂光升腾而起,汇成一道幽蓝溪流,尽数灌入她心口那道“判”纹之中。
“本判官,代九魂立契——”她声音嘶哑如砂砾摩擦,却字字如钟鸣震魂,“此棺焚后,凡以童魂镇主者,天地共诛!”
话音落,天地共振。
一道金焰自她心口炸开,顺着血纹狂涌而出,瞬间吞噬整口人皮棺。
火焰非红非蓝,而是纯粹的金色,带着地府律令的威压,焚烧的不仅是木与皮,更是延续百年的血契诅咒!
“啊啊啊——!”墨椁残年在火中哀嚎,面容扭曲,“你们不懂!这是宿命!是牺牲!是为了江山啊!”
“不是牺牲。”沈青梧闭目低语,嘴角扬起一抹讥笑,“是掠夺。你们披着天命外衣,吃孩子的骨,喝孩子的魂,还自称仁政?”
火势更烈,人皮棺在凄厉尖啸中寸寸崩解,灰烬腾空而起,凝聚成一道古老碑文——“禁·代罪闭环”,缓缓沉入地脉,仿佛钉入王朝命格的一根铁钉。
火焰终熄。
烟尘散去,只剩满地焦痕与一道深深刻入石砖的金纹。
沈青梧身体一软,直直倒下。
萧玄策一步上前,将她揽入怀中。
触手之处,冰凉如石,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
他向来沉稳的手竟微微发颤,眸色翻涌,像是第一次看不清眼前这个人。
“你到底是谁?”他嗓音沙哑,低沉得几乎不像帝王之语。
她勉力睁开眼,唇边勾起一抹虚弱笑意,指尖轻轻点在他心口,一如当年判官落笔定罪。
“我是……来收利息的。”
话音未落,意识溃散,陷入无边黑暗。
万里之外,江南灯塔之下,谢昭合上手中命书,指尖抚过一页朱批名录,轻轻吹熄残烛。
夜风卷起他半边素袍,他低声呢喃,似祷告,似承诺:
“青梧,你的债,我帮你记着。”
与此同时,皇宫钟楼忽响。
午夜更鼓,本应整点报时,可那一声钟鸣,竟比平日慢了七息。
风停,树静,连守夜侍卫都心头一悸。
仿佛时间本身,也为这场无人见证的葬礼,悄然驻足了一瞬。
而在沈青梧冰冷的心口深处,一点微弱的残念悄然苏醒,哼起一支断续的采莲谣,轻如蚊蚋,却执拗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