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宫檐,洒在昭阳殿前的青砖上,像一层薄霜。
沈青梧立于廊下,指尖捻着一缕刚从发间落下的黑发。
那发丝乌黑如墨,可根部焦灰如焚,轻轻一碰便碎成细屑,飘散在风里。
这是第三缕了。
她没有皱眉,也没有叹息,只是将残灰收入袖中一个小瓷瓶——那里已积了两小撮灰烬,如同亡魂的骨粉。
每召一次“纸巡使”,她便失一缕长发,连带一缕阳寿。
而昨夜那一场逆魂开冥途,不止召来了万纸为巡,更惊动了阵眼深处那个早已不该存在的存在。
小鸢的脸……是纸娘撕下来的面具。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仍是那本残册浮现隐文时的景象:“代命之核,需‘双契共鸣’——判官之庇,帝王之弃。”
字字如针,扎进她前世今生的记忆。
她曾救过小鸢。
那个寒冬夜里,她在乱葬岗捡到濒死的小宫女,用最后一口精血护住其心脉,带回义庄续了七日阳气。
那时她以为是在行善,却不知自己亲手把一颗最纯净的“被庇护者”之魂,送进了地狱祭坛的核心。
因为唯有被保护之人反遭献祭,才能点燃民怨滔天。
因为百姓信:天子脚下,连受恩者都不得善终,这江山还有公道吗?
所以纸娘选她,不是偶然。
而是算准了她的慈悲,会成为燎原之火的引信。
殿外脚步急促,影七单膝跪地,黑衣染尘,显然连夜未眠:“回禀昭仪,近十日宫中失踪八人,皆为低阶宫人,出身贫户,且生前均有代主受罚之录。”他双手呈上一本残旧册子,封面无字,边角烧焦,似是从火中抢出。
沈青梧接过,指尖抚过纸页,冰冷黏腻,像是浸过血又干涸多年。
翻开第一页,“可用”二字朱笔圈注;第二页,“待炼”勾画如钩;第三页,“已燃”之上竟浮现出淡淡灰烬般的符纹,随光线变幻,仿佛在燃烧。
她翻至中间,指尖忽然一顿。
“小鸢”。
名字下方本为空白,可就在她注视的一瞬,墨迹自行蔓延,显出一行极细的阴文:
“双契既成,灯引已通。”
她猛地合上册子,指节泛白。
这不是名录,是咒契。
每一个被标记的人,都是“代命者”——他们活着时替人承担灾厄,死后魂魄却被炼入千纸渡魂阵,化作点火的引芯。
而这阵法的目的,从来不是弑君,也不是夺权。
是毁运。
以千万替死之怨,烧尽大胤龙脉所承的天命。
殿内烛火忽明忽暗,沈青梧低声唤:“来。”
幽风卷入,殿角阴影扭曲,两名虚影缓缓凝形。
一是“断绳”,瘦小童影,手持半截断裂麻绳,绳端滴血,目光森寒如刃;二是“墨簿”,佝偻老者,背负巨册,册页厚重如山,封皮刻满蠕动的名字。
“查。”沈青梧将残册掷于地面,“所有‘可用’‘待炼’者,生前如何替死?”
墨簿跪地,翻开巨册。
刹那间,光影浮动,一幅幅画面自纸面升起——
一名六岁孩童跪在刑场,代替父亲受杖三十,棍落血飞,临终前只问:“娘,我是不是很乖?”
一位婢女蜷缩床榻,高热不退,为主小姐喝下毒药后,默默咽下她递来的汤药:“小姐清白要紧。”
还有一将披甲持枪,于雪夜代太子赴死关,战至最后一息,仍高呼:“臣,不负皇恩!”
沈青梧静静看着,脸上无悲无喜,可眼底却翻涌着近乎暴烈的冷意。
这些人,不是冤魂,是被时代碾碎的蝼蚁。
他们的死,无人记载,无人追责,甚至连哀悼都被剥夺。
而现在,他们的魂魄还要被炼成纸人,去烧别人的江山?
“若我毁阵,他们可归轮回?”她问。
墨簿摇头:“魂已炼纸,形灭神散,只剩执念残存。”
“那我就让执念,变成刀。”她冷笑,抬手划破掌心,一滴心头血坠入巨册“小”之名。
血珠滚落瞬间,整本墨册剧烈震颤!
虚空裂开,无数白影浮现——纸巡使们自冥途归来,手持断绳,眼燃青火,齐齐面向北方,仿佛感应到了祭阵核心的召唤。
沈青梧望向窗外,目光穿透重重宫墙,落在城北那片被封锁的祭场。
上元灯会已被禁足,百姓不得入内。
可数千黄纸人已列阵待燃,每一具腹中塞满浸油棉絮,眼眶以朱砂点睛,正是“吹魂开光”的最后一步。
只需子时一点星火,便可引动地下九棺,抽取地脉百年积怨,掀起一场焚尽命运的替死之劫。
她转身取斗笠与粗布衣,声音冷如霜降:
“准备流民身份,我要入祭场。”
影七迟疑:“守卫森严,且有术士布眼,若被识破……”
“我不是去点灯的。”她戴上斗笠,遮去半张面容,唇角扬起一抹近乎残酷的笑,“我是去——灭灯的。”
临行前,她停步,望了一眼宫城最高处的太极殿。
那里,萧玄策已三日未召任何妃嫔,却派人暗查她昨夜行踪。
她不怕他查。
她怕的是,他还来不及明白,这场火,烧的从来不是龙椅上的那个人。
而是所有默许“替死”的规则。
夜幕将至,风起云涌。
她低声对影七道:“你去散布一句话——”
“今夜有天火降世,烧尽欺民者。”夜风如刀,割裂宫墙深处的寂静。
沈青梧立于祭场边缘,黄沙覆地,纸旗猎猎。
数千纸人列阵而立,眉心一点朱砂,腹中浸油棉絮如胎,只待子时星火一落,便引动地下九棺怨脉,焚尽天命所归。
可此刻,百姓已闻“天火降世”之谣,惊恐奔逃,守卫纷乱调防,术士们掐诀布符,却再也无法稳住这即将沸腾的杀局。
她没有趁乱突袭。
她站在阴影里,像一尊等待审判的冥官。
影七低声道:“昭仪,守阵术士已分神三成,北门巡卒撤离过半。”
她点头,却不前行一步。
“再等一刻。”
她在等人心溃散,等恐惧在空气中发酵成尘。
真正的破阵,从来不是以力破巧,而是——以执念破执念。
终于,当最后一队巡逻暗卫被调往城南“天火预警”之地时,她抬步而出,斗笠落地,粗布衣角扫过染血的祭坛石阶。
她的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阴阳交界的裂缝上。
祭坛中央,铜鼎高耸,其下埋着七重棺椁,每一具都封着一个代命者的魂核。
而阵眼所在,正是那双褪色的绣鞋——小鸢生前最后穿过的鞋,鞋尖还缝着一朵歪斜的红绒花。
她将它轻轻置于鼎心凹槽,指尖微颤,不是因惧,而是因痛。
那是她亲手续过的命,如今却要由她亲手点燃。
她闭目,唇间默诵幽文,额角青筋突起。
梦门开启,神识如刃,刺入虚空深处——
幻境骤现。
风雪漫天,一座荒废的别院中,七岁的小鸢跪在雪地,单衣褴褛,背上鞭痕纵横。
贵人持鞭冷笑,一声声抽下,问:“贱婢也配吃白米饭?”
她不哭,不求,只是死死咬住嘴唇,血顺着下巴滴进雪里。
而在高墙之上,少年萧玄策负手而立,锦袍加身,眸光冰冷如霜。
他看着,听着,嘴角竟缓缓扬起一丝笑意——
极淡,却刻骨。
“你记得吗?”沈青梧的声音在幻境中炸开,如雷贯耳,“你当时笑了!你笑一个宫女被活活打死,像看一场滑稽戏!”
幻象剧烈震荡,雪崩墙裂,少年的身影扭曲破碎。
可就在那一瞬,一道凄厉嘶吼自虚空中爆发:
“你们都该替死!你们踩着别人的命活着!我不过……不过是把真相烧给你们看!”
纸娘现身,百层黄纸缠身,声如折纸摩擦,层层剥落间露出底下无数张哭泣的脸——全是代命者临终前的最后一瞬。
她不是邪祟,她是被时代吞没后不肯闭眼的冤魂集合体。
沈青梧睁眼,冷汗涔涔。
绣鞋燃起了青焰,不是凡火,是冥途引渡之火,专焚执念不化之魂。
火光映照她苍白的脸,发间又一缕黑发悄然脱落,灰烬飘散,如同命运无声的叹息。
她站起身,面对万千纸人,面对即将点燃的滔天怨火,声音平静得令人战栗:
“今日我不点灯。”
她抬手,掌心血纹与墨簿共鸣,冥途之门轰然洞开。
白影浮现,纸巡使列阵成环,断绳垂地,青火燃空。
“我是来——熄灯的。”
话音未落,青风骤起,卷向高台。
纸人眼眶中的朱砂,同时爆裂!
火焰倒流,逆燃而上,直扑主祭之位!
纸娘立于火中,黄纸片片剥离,露出小鸢瘦弱的躯壳。
她望着沈青梧,眼中竟无恨意,只有一丝近乎解脱的轻颤:
“你来了……”
“终于……有人看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