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可忘了你是谁。
晨光如刀,斜劈进昭阳殿偏阁的纱帷,落在一张苍白如纸的脸上。
沈青梧睁眼的瞬间,瞳孔空茫,像是初生的婴孩,又像久囚地底的人骤见天日。
她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枕畔一枚冰凉之物——玉锁。
乳白温润,边缘粗粝未琢,中央一道细缝,内里血痕已干。
那“策”字歪歪扭扭,稚拙得近乎可笑,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入她的心口。
剧痛猝然炸开。
她猛地蜷起身子,冷汗浸透中衣,喉咙里泛起血腥气。
记忆如碎镜散落,拼不回一片完整画面。
只有一声遥远的哭喊在耳边回荡:“娘……别丢下我……”
是谁?
她不知道。
她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
“娘子!”一声低唤从榻前响起,影七跪伏在地,玄衣染尘,双目赤红,“你终于醒了!已昏迷三日,脉象几近断绝,御医束手,连符咒都压不住你魂魄的震颤。”
沈青梧缓缓转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却毫无波澜。
片刻后,她启唇,声音沙哑如锈刃相磨:“……师父?”
影七浑身一僵。
那一声“师父”,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如千钧,砸在他心上。
那是前世的事了。
她还是赶尸人学徒时,唤她师父的那个男人,最后用一把桃木钉穿了她的心口,笑着说:“小梧,你通阴,留不得。”
可如今,她竟对着他说出了这两个字。
“我不是。”影七低头,嗓音发紧,“我是影七,你的暗卫,誓死效忠之人。”
沈青梧没再说话,只是抬手抚额,识海如被利斧劈开,裂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就在她几乎要昏厥之际,右臂猛然一震——金纹战旗图腾在皮下微光流转,如同沉睡的蛇突然苏醒。
那是她与地府契约的烙印,是判官权柄残存的印记。
它在呼唤。
来自地底深处。
素纱无声潜入冷宫废井时,月已西斜。
井底淤泥腐臭刺鼻,蛛网密布,枯骨半埋。
她拨开浮土,取出一面碎裂铜镜——这是她巡夜第三处发现相同异象之地。
镜面本应映空无物,此刻却浮出血丝交织的图纹:一只凤首昂然欲飞,双翼由无数扭曲人面拼接而成,每张脸都在无声嘶吼,眼眶淌血,嘴角撕裂。
她指尖微颤。
这不是普通的怨念显化。
这是“凤血图”。
传说大胤开国之时,太祖以三百童男女活祭地脉,炼出“凤血镇国阵”,镇压龙气反噬。
后来阵毁人亡,此术被列为禁典,连史书都不载一字。
而今,它回来了。
更可怕的是,昨夜她巡魂至西六宫残廊,竟亲眼看见小蝉的魂影——那个被贵妃杖毙、又被沈青梧亲手超度的宫婢——正被一道猩红丝线拖行,方向直指地宫!
小蝉早已入轮回,魂契已消,不该现世!
除非……有人在逆召已渡之魂,借冥途为桥,重聚怨念!
她疾步返回昭阳殿,将铜镜呈于沈青梧面前。
沈青梧凝视镜中凤影,眸光骤冷,如寒潭结冰。
“三处宫墙暗井,两座废弃佛龛,皆现此图?”她问。
素纱点头:“是。且每一处地下三尺,皆渗出黑血,腥不可闻。”
沈青梧闭眼,指尖轻按太阳穴。
识海残破,但她仍能感知——那些曾经被她审判、超度的魂灵,正在冥途边缘被无形之力牵引,如同鱼群游向深渊。
有人在建祭阵。
以她的冥途为引,以宫中冤魂为柴,以凤血图为眼。
而她,正是那座祭坛唯一的“钥匙”。
当夜,子时三刻。
沈青梧盘坐于密室蒲团之上,指尖划破手腕,一滴精血落入身前铜盆。
血花绽开,泛起幽蓝涟漪,一道虚门缓缓浮现——梦门。
仅能维持三十息。
她闭目,神识沉入识海。
十二枚镇魂骨符悬浮如星,微光摇曳,守护着她残损的魂核。
忽然,一道红芒自地脉侵袭而来,如毒蛇缠绕骨符,试图夺控其主!
她心头一凛,立刻催动“心磬”——那是她以自身魂骨炼成的镇器。
磬声一响,清越如裂帛。
刹那间,地宫最深处传来一声闷响,似有巨钟轻荡,余音绵长,带着万魂共鸣的悲鸣。
——是“哭钟”!
它本该沉寂千年,唯有大规模魂祭启动时,才会轻颤示警。
而现在,它醒了。
沈青梧猛然睁眼,冷汗涔涔。
她终于明白——
有人在重铸凤血阵,而她的冥途,正被用作“引魂之桥”。
那些她曾救赎的魂,如今成了祭品;她每一次开启冥途,都在为对方添柴加火。
更可怕的是,那玉锁为何会在她枕边?
是谁,在她昏迷时,将这沾血信物放入她手中?
是谁,知道她与“策”字之间的牵连?
她缓缓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记忆或许会断,力量或许会枯,但她身为判官的直觉不会错。
这场局,从她重生那一刻起,就已布下。
而幕后之人,不仅知晓她的能力,还了解她的过去,甚至……触碰到了她与地府契约的核心。
“素纱。”她冷冷开口,“传影七。”
素纱领命退下。
沈青梧望着铜镜中模糊倒影,忽然发现——
镜中人的眼角,竟有一道极细的冰裂纹,自第七道裂痕旁蜿蜒而下,仿佛心口的伤,正一点点爬上面容。
她抬手抚过,指尖微颤。
原来,赦了梦狱的代价,不只是失忆。
还有——魂将碎,命不久。
沈青梧召影七入密室时,殿内烛火正诡异地摇曳着,仿佛有无形之手在拨弄光影。
她端坐于蒲团之上,面色冷白如霜,右臂金纹忽明忽暗,像一条被惊醒的龙蛇,在皮下躁动不安。
“去查地宫祭坛旧址。”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钉,嵌进空气里,“我要知道——有没有人动过那里的封印。”
影七单膝跪地,黑袍垂落如夜潮:“属下三日前已潜入探查。”他抬眸,眼中血丝密布,“祭坛地砖之下,确有暗道,深达三十丈,通向皇陵支脉。内中……藏了三百具替身尸。”
沈青梧指尖一颤。
“皆面朝上,双目紧闭,口含朱砂符。”影七低声续道,“尸身不腐,肌肤尚存温热,似有生机未绝。更诡异的是,每具尸体心口都刻着一道冰裂纹,与娘子心口伤痕……一模一样。”
密室内死寂如渊。
沈青梧缓缓闭眼,识海残片翻涌,剧痛如刀割脑髓。
她强行催动残存判官之力,神识顺契连探入地下——刹那间,右臂金纹爆燃般灼痛!
她“看见”了。
三百双空洞的眼,在黑暗中缓缓睁开。
那些曾是宫女的亡魂,生前皆因冤屈暴毙:有的被活埋于墙角,有的投井自尽无人收尸,有的被贵妃以“魇镇”之名烧死焚香……她们的执念本已被沈青梧引渡超度,魂契消散,轮回有序。
可如今,一根根猩红血丝自地底蔓延而出,如蛛网缠绕每一具尸首,将她们残留在冥途边缘的魂影强行拖回人间!
血丝尽头,汇聚成一座巨大阵眼,而阵眼中央,赫然烙印着半个“凤血图”!
“不是复活……”她咬牙,唇角渗出血丝,“是借我之手,重建冥途通道,再以亡者怨念反噬生门!”
她猛地睁开眼,从怀中取出一枚泛黄骨符——那是初代判官留下的巡引令,唯有以心头血唤醒,方可驱使“纸娘”穿梭阴阳边界。
指尖划破胸膛,一滴精血坠落符上。
幽光乍起,灰雾缭绕中,一袭素白衣裙的纸娘悄然现身,手持一盏残破灯笼,无面无瞳,唯有一缕青烟为魂。
“去查名册。”沈青梧冷冷下令,“我要知道这些替身是谁,何时入宫,如何死去。”
纸娘提灯躬身,身形化作轻烟遁入地缝。
不到半炷香,灯影重现。
灯焰剧烈晃动,似受极大惊骇。
纸娘僵立原地,手中灯笼忽然浮现三百七十二个名字,一个个浮现又熄灭,如同亡魂低泣。
她发出沙哑嗓音,像是千百人同时开口:
“三百七十二人……全是曾被我引渡者。”
沈青梧浑身一震,脊背寒意直冲天灵。
她的冥途,竟成了他人献祭的桥!
她踉跄起身,推开密室石门,一步步登上昭阳殿最高处。
夜风猎猎,吹乱她披散的长发。
她望向地宫方向,那里黑雾弥漫,隐隐有血光浮动。
心口第七道冰裂纹突然发烫,仿佛有火焰在血管里燃烧。
识海深处,碎片骤闪——
一座古老祭坛浮现眼前,地面流淌着赤色河流,腥气扑鼻。
那是凤血。
十二席亡仆跪伏两侧,身穿宫婢服饰,头颅低垂。
主座空置,唯有一把断裂玉锁悬于空中,锁芯渗血。
画面尽头,浮现两个古篆:“终”字契约缓缓褪去,转而化作一个鲜红的“生”字,如血写就。
她心头狂跳。
为什么?为什么要重启凤血阵?
谁坐在那个空置的主位上?
她抬手,指尖无意识划过唇角,动作温柔得近乎诡异。
可就在那一瞬,记忆断层如深渊张口——她竟想不起自己为何要阻止这场祭祀。
她只记得复仇,记得契约,记得无数冤魂在耳边哭喊……
但她忘了最初的动机,忘了那一夜山野中的桃木钉,忘了师父最后的笑容。
她开始怀疑:我究竟是来清算的审判者,还是……命中注定的祭品?
就在此时——
咚!咚!
地宫深处,“哭钟”自行再响,三声闷荡,穿云裂月,震动整个后宫地基。
百鸟惊飞,犬吠不止,连沉睡的宫人都在梦中尖叫醒来。
沈青梧立于殿顶,衣袂翻飞,眸光却愈发冰冷。
她喃喃出声,像是说给天地听,又像是说服自己:
“我忘了……可我仍要走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