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破,紫宸殿前已列满朝臣。
沈青梧着一身正五品婕妤朝服,素银嵌玉,袖口绣着暗纹冥莲——那是她亲手所改的纹样,莲心藏符,踏风不显。
她缓步走入殿中,足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每一步落下,殿内温度便低上一分。
百官侧目,有人低语:“沈婕妤近日气色不佳。”
的确不佳。
她面色苍白如纸,唇无血色,心口那道冰裂纹已蔓延至六道半,第七道在皮下隐隐欲动,似随时会撕裂而出。
右臂黑纹距指尖不过半寸,那是命灯将熄的征兆。
但她走得极稳,目光不偏不倚,直指御座之上那道孤影。
萧玄策端坐龙椅,指尖正批着一份折子,墨迹未干。
“臣妾有本奏。”她跪地,声音清冷,却如刀锋划过琉璃,脆而刺骨。
满殿寂静。
皇帝抬眼,眸深如渊,似能吞尽光华。
他缓缓搁下朱笔,唇角微扬:“婕妤通晓阴阳,朕自然信你。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压下,“封脉需祭品,你欲以何人镇之?”
空气凝滞。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钦天监地穴乃皇家禁地,历来只闻其名,不见其形。
而今一个妃嫔竟公然请旨主持封脉大典,还言“不需祭品”,分明是挑衅祖制,动摇国本!
可沈青梧不动。
她仰首,直视天颜,眼中无惧,无求,唯有审判之火在燃。
“不需祭品。”她一字一句,清晰如钟鸣,“臣妾要的,是真相。”
“轰——”
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云层,殿内众人皆震。
真相?
她要什么真相?
萧玄策指尖轻叩龙椅扶手,一声、两声、三声……节奏缓慢,却压得人心口发闷。
他笑了,笑意未达眼底,反倒透出几分森寒:“真相?你可知,有些真相,会压垮整个王朝?”
“臣妾知道。”她低头,再抬头时,眸中已染幽蓝,“可若真相已被九百颗童心泣血呼唤了三十七年,陛下,您还能捂住耳朵,说一句‘旧事已矣’吗?”
话音落,风忽止。
殿外飞鸟惊散,连檐角铜铃都不再作响。
萧玄策瞳孔微缩。
三十七年——正是先帝登基之年。
九百童心——那是靖难之役后,钦天监密录中从未公开的数字。
她怎会知道?!
他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
可她只是静静跪着,像一座即将崩塌却仍不肯俯首的山。
“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三日后,封脉大典,由你主理。钦天监、内务府、太常寺,皆听你调遣。”
“谢陛下。”她叩首,额触金砖,发丝垂落,遮住嘴角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她要的,从来不是许可。
她要的是,让他亲眼看见,那被皇权深埋的地底冤魂,是如何用哭声凿穿天命。
当夜,子时三刻。
御花园中央白玉阶前,沈青梧立于寒风之中,手中握一支褪色的册灵笔——那是她用前世师父遗骨磨粉制成的法器。
她咬破指尖,以血为引,在空中画下一道逆行往生符。
地底传来低吼。
一声、两声……继而如万鼓齐鸣。
地喉自乾清宫地基下苏醒,庞大的共鸣兽形如无骨巨蟒,浑身缠绕阴脉,口吐黑雾。
它嘶鸣着,将一条沉睡百年的阴脉自地底拽出,如绳索般缠上御花园上空。
刹那间,乌云裂开一道口子,月光倾泻而下,照在那阴脉之上。
九百虚影浮现。
皆是孩童,衣衫褴褛,眼窝深陷,脚踝锁着铁链,胸口空洞——那是被活取心脉的痕迹。
他们漂浮空中,无声张嘴,却让整个皇宫听见了哭声。
不是耳听,是心听。
太医院残党跪倒一片,老太医伏地痛哭:“当年……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内务府总管颤抖着磕头:“那批药引……竟是童心血髓……”
魂影越聚越多,哭声越响,如潮水拍打宫墙,连乾清宫的琉璃瓦都在震颤。
而殿内,萧玄策猛然起身。
龙袍无风自动,他双目圆睁,耳中竟清晰传来一声声稚嫩哭喊——
“皇帝哥哥……救我……”
“我不想死……灯好烫……”
那是他三十年来每夜梦中的声音,如今,竟真真切切,响在耳边!
他踉跄一步,扶住案几,指尖掐入木中。
不是梦。
不是幻觉。
他真的……听见了。
“影七。”他低喝,声音沙哑如裂帛。
暗影中,黑袍男子悄然现身:“陛下。”
“传钦天监老监正,即刻入宫。”他眸光冷厉,“重启‘守烛仪式’——名单首列,沈青梧。”
他知道她在动不该动的东西。
他知道她看见了不该看的裂痕。
所以他要烧了她,用那盏长明灯里的火,把她连同她的冥途,一同焚尽。
可他不知——
就在他下令的同时,沈青梧已回宫。
烛火摇曳,她坐在铜镜前,卸下钗环,指尖忽顿。
镜面原本清明,此刻却缓缓浮现出一行血字,歪斜如孩童所书:
“你见的裂痕,我也看见了。”
她心头一震,猛地抬眼,四顾无人。
再看铜镜——字迹犹在,血痕未干。
她缓缓抬手,指尖凝聚冥途之力,轻轻覆上镜面。
幽蓝光芒自她掌心溢出,识海震荡,梦门开启——
下一瞬,她瞳孔骤缩。
沈青梧指尖微颤,血字在镜中如活物般蠕动,那歪斜的笔迹仿佛出自一个濒死孩童之手,却带着某种诡异的共鸣,直刺她识海深处。
她瞳孔骤缩,寒意自脊背窜上天灵——皇帝也能看见国运裂痕?
不,不止是看见。
她闭目凝神,冥途之力自心口裂纹中缓缓溢出,七道冰纹已有六道半泛起幽蓝冷光,第七道在皮下挣扎欲裂,像是被某种无形之力死死压制。
她将掌心覆于镜面,低喝一声:“溯影!”
铜镜骤然沸腾,水波般荡开一圈圈黑纹,镜中景象扭曲变幻——不再是寝殿陈设,而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口,井壁刻满逆鳞符文,腥风扑面而来。
那是地心井,大胤龙脉镇眼之所。
井边立着一道身影。
玄黑龙袍,背脊如刃,手中握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钉,钉尖滴落鲜血,一滴、一滴,坠入井中,激起幽蓝涟漪。
每滴一滴,井底便传来一声压抑的嘶吼,似有千魂在井下挣扎哭嚎。
萧玄策。
沈青梧呼吸一滞。
她原以为他是蒙在鼓里,是被蒙蔽的帝王,是祖制的傀儡。
可此刻,他分明站在龙脉裂口之上,以自身精血为引,钉封地喉,镇压怨气。
他不是不知真相,而是亲手参与了罪孽,又亲手将它掩埋。
“原来如此……”她喃喃,唇角竟勾起一抹冷笑,“你以为用血就能堵住天道之眼?用权就能压住亡魂之口?”
她猛地抽手,镜面“咔”地裂开一道蛛网纹,血字瞬间蒸发,可那井边背影却已烙入她魂魄。
不能再等了。
她转身推门而出,夜风如刀割面。
御花园已空无一人,唯有那条被地喉拽出的阴脉仍悬于半空,如一条腐烂的龙脊。
她立于白玉阶最高处,双臂张开,指尖燃起幽蓝冥火。
“千魂听令。”她声音不高,却穿透三更寒雾,直抵地底,“列阵——冥途,升维!”
刹那间,九百童魂自阴脉中涌出,脚镣碎裂,胸口空洞中燃起复仇之火。
她们不再哭泣,而是静默列阵,如一支被遗忘的阴兵。
沈青梧心口第七道裂纹“啪”地炸开,鲜血顺衣襟滑落,可她恍若未觉。
她以血为引,以魂为基,以自身命灯为代价,再度开启冥途——但这一次,场域不再局限于钦天监地穴,不再拘于宫闱阴怨。
幽蓝光幕自她脚下蔓延,如蛛网般爬过宫墙、跨过殿宇,直指乾清宫方向。
国运冥途,终于成型。
她抬手一指,霜刃般的冥气直劈长空,指向那座至高无上的宫殿。
“今日,我以判官之名——”她声如雷霆,震得宫檐铜铃齐碎,“问——这江山,是谁的罪?”
话音落,地底轰鸣如怒龙苏醒。
地喉仰天咆哮,九根镇龙铁钉同时震颤,其中一根竟微微松动,喷出黑血般的地气。
国运裂痕在冥途映照下,赫然裂开一线,幽光透出,隐约可见无数扭曲人影在光中挣扎,似有千百张嘴,齐声低语:
“……还债……还债……还债……”
乾清宫内,萧玄策猛然抬头。
手中玉杯“咔”地碎裂,瓷片割破掌心,鲜血滴落案上,与奏折朱批混作一处。
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虚空某处,仿佛透过重重宫墙,看见了那道立于风雪中的身影。
“她不是来镇脉的……”他低语,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她是要,替天行道。”
烛火摇曳,映得他半面明、半面暗。
他缓缓抬手,抹去唇边一丝不知何时沁出的血迹,眸中寒光暴涨。
而此刻,乾清宫三更未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