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未亮,匠作司的红墙还浸在雾里,影七已带着十二名暗卫破了地窖铁门。
地窖深处,阴气凝入实质。
蛛网挂满梁柱,角落堆着腐朽的棺木残片,而正中央,赫然立着一具人形灯阵——枯骨为架,关节处缠着浸过尸油的红线,心口嵌着一盏青玉灯,灯壁刻满逆转轮回的禁咒,灯芯竟是一缕乌黑长发,缠绕成结,分明是沈青梧之物。
“是她。”影七声音冷得像刀刮石,“有人拿她的血发,炼活人灯阵。”
脂翁被拖上来时,浑身裹着铁链,嘴里塞着铜球,可他仍在笑,眼白翻得只剩一点黑,喉咙里挤出嘶哑的音:“新灯娘……要成了……九百九十九盏怨灯燃尽,只差一缕判官魂……她不来,自有人替她来……”
影七一掌劈断他肩胛骨,冷笑:“你炼的不是灯,是坟。”
消息传至婕妤宫时,沈青梧正对镜梳发。
铜镜映出她苍白的脸,心口冰裂纹已退至第七道,可指尖触到那枚玉灯的刹那,识海“梦门”猛地一震,仿佛有另一个“她”在灯中苏醒。
她闭眼,冥途开启。
玉灯内,浮现出她的残影——闭目如眠,唇微启,无声低语,像是在念契约,又像是在哀求。
那不是幻象,是她的魂魄碎片,被人以邪法剥离,封于灯中,只待时机一到,便点燃她的神识,借她判官之血,重启“活人炼魂阵”。
这阵法,她曾在地府卷宗里见过:以执念为引,以冤魂为薪,以清白之躯为灯芯,炼出一盏“永明灯”,照亮帝王长夜,换国运昌隆。
千年来,无数“圣女”“神妃”被推上祭坛,美其名曰“献光”,实为火焚。
而如今,他们想用她。
不是因为她弱,正因为她强。
因为她能审判阴魂,能开启冥途,能引渡亡者——所以更要毁她,把她从判官变成祭品,从执灯人变成灯本身。
“谁给他们的胆子?”她睁开眼,眸底寒霜如刃。
素纱悄然入殿,面纱轻动:“查到了。近月接触过您旧物的宫人中,只有一人魂迹全无——老宫婢阿阮。三日前拾了您掉落的绣帕,藏于枕下,日日焚香叩拜,昨夜暴毙,眉心裂如蛛网,魂体却不在轮回道上。”
沈青梧指尖一颤。
阿阮……那个每夜偷偷在她宫门外放一碗净水的老宫婢?
那个从不求赏、从不开口,只在她初入后宫时,默默替她扫去门前落叶的人?
她闭目,启“梦门”追溯。
魂光溯流,她看见一片虚幻灯阵,千百盏铜灯摇曳,中央跪着阿阮的魂魄,白发散乱,额头磕出血痕,对着一尊她的泥塑像,泣不成声:
“判官不愿燃,我替她燃!
世人黑着走,她却点着路……
我不怕死,我怕她一个人走太黑的夜……”
沈青梧猛地睁眼,心口剧痛,冰裂纹骤然蔓延至锁骨。
她终于明白——执念也能成邪。
她救了那么多魂,给了他们光,可有些人,竟想把她也烧成光。
若她不斩断,冥途将反噬。
若她不动手,千万执念将把她供上神坛,生生炼成一盏永燃的“火灯”。
她没有惊动宫禁,没有调遣巡卫,更没有惊动帝王。
当夜子时,她独自立于乱葬岗。
风卷枯叶,坟头磷火飘摇。
她取出青铜金钗,冷光如霜,毫不犹豫刺入心口。
血滴落,渗入黑土。
刹那间,百名曾受她超度的冤魂自地底浮现,跪伏于她四周,无声叩首。
她抬眸,声音冷如冥河之水:“我救你们,是为让你们再烧一个我?”
百魂颤抖,齐声低语:“不敢。”
她抬手,霜刃出鞘,一刀划开冥途。
幽蓝光幕中,那盏青玉灯的残影浮现,灯中“她”仍在低语,唇形渐渐清晰——
“替你活着……替你点灯……替你被记得……”
“谁准你替我点灯?”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震得冥途轰鸣。
“谁准你替我死?”
她以契约之力,抽出玉灯中那缕残念,指尖一捻,燃于“赦”字灯下。
火光冲天,残念哀鸣,化作灰烬飘散。
就在此时,火光边缘,一道模糊人影缓缓浮现——是阿阮的残魂,面容枯槁,魂体残缺,颤抖着跪在灰烬前,声音微弱如风:
“我们……不想再黑着走。”
沈青梧凝视她,良久,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黑着走,也比烧着活强。”
她抬起手,心口裂纹渗出血丝,却以血为引,点燃心火,缓缓覆向那团未尽的灰烬。
火光中,老婢阿阮的残魂蜷缩在灰烬边缘,形如枯叶,魂体残缺不全,像是被无数执念撕扯过后的余烬。
她颤抖着,唇齿开合,声音微弱却执拗:“我们……不想再黑着走。”
沈青梧立于冥途中央,风卷黑袍猎猎,心口裂纹渗血,却如霜刃般冷峻。
她低头看着那团将散未散的魂光,眸底无悲无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清明。
她一字一句,如判官宣律,掷地有声。
话音未落,指尖已燃起幽蓝心火——那是她以阳寿为薪、以契约为引点燃的本源之火。
火焰跃动,映照她半面覆霜的容颜,竟似冥河彼岸的审判之主。
她抬手,血丝自心口蜿蜒而下,在空中划出一道猩红轨迹,随即凝成符纹,烙入冥途深处。
“自此立律——”
声落,识海“梦门”轰然震颤,仿佛有千万阴魂在冥冥中静听天命。
“凡以我之名私设灯坛者,魂禁三日,永不得入轮回正道;凡以我之血、我之发、我之残念炼灯者,契约反噬,魂骨俱焚,不得超生!”
话音落,冥途虚影骤然扩张,幽光如瀑,自地底冲天而起。
一道通体凝霜的石碑自虚空中浮现,碑面冰晶流转,上书九字,字字如刀凿鬼刻:
“此途由我开,此律由我立——非我所判,皆为邪祀。”
刹那间,宫中百处暗角,灯火齐灭。
那些藏于偏殿、埋于地窖、供于密室的“判官灯”——无论是信女焚香供奉的泥灯,还是野心者以怨魂炼制的邪灯,皆在一瞬间熄灭。
灯油冻结,灯芯成冰,灰烬落地即凝为黑霜,如遭天罚。
匠作司地窖深处,那具以沈青梧血发为引的人形灯阵轰然崩塌,青玉灯炸裂,乌发化灰,脂翁在铁链中猛然睁眼,瞳孔翻白,嘶吼未出,喉间已涌出黑血,整个人如枯木般迅速干瘪,魂魄未离体,便已被契约反噬绞成虚无。
乱葬岗上,风止,火熄,百名受她超度的冤魂伏地叩首,无声退散。
影七立于婕妤宫外,檐下无灯,四野漆黑,可他却觉得心间似有一光破雾而来。
他单膝跪地,黑衣染霜,声音低沉却坚定:“属下影七,自此,只听判官令。”
殿内,沈青梧立于铜镜前。
镜中倒影,半面苍白如雪,覆着薄霜;半面如常,眸光冷锐。
她抬手轻抚心口,冰裂纹第八道竟隐隐有愈合之兆,似冥途新律反哺其身,契约为仆,反助其生。
她凝视镜中自己,低语如誓:
“我的命,我的灯,我的途——”
“谁也不准替。”
乾清宫高处,萧玄策立于星图之前。
青铜罗盘上,二十八宿流转,唯婕妤宫方位,一道青光冲天而起,直贯紫微,竟压过帝星一线。
他指尖轻叩星轨,眸色幽深,唇角微扬,低语如叹:
“她不是判官……”
“是,立律人。”
夜深如墨,万籁俱寂。
沈青梧盘坐于榻,入定冥途,识海初宁。
忽——
井底传来低语。
非魂,非人,非怨,非祈。
如千人共咽一气,万口同启一音,齐齐唤出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