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清梧阁,烛芯“噼啪”爆响,火星溅在沈青梧腕间。
她垂眸盯着茶盏里那圈暗红涟漪——阴血混着晨露,正缓缓漫过碧螺春的翠色。
小鸢捧着茶盘的手在抖,青瓷盖碗与托盘相碰,发出细碎的响。
“娘娘,这茶……”小鸢喉结动了动,“引魂露要掺三滴,您昨儿夜里用了召魂铃,又折了十日阳寿,如今再割腕取血……”
沈青梧摸过妆匣里的银簪,针尖在指腹轻轻一挑。
血珠冒出来时,她反而笑了:“三滴太少,林婉柔的恶,得用七魂的怨来泡。”她将血珠弹进茶盏,看那抹红沉底,“去,把茶给豆儿,让他候在林昭仪寝宫外。她这两日被阿阮的魂吓破了胆,必定要喝安神茶。”
小鸢咬着唇接过茶盘,转身时又顿住:“阿姐……你不恨她吗?她当初把阿阮推进井里,又烧了尸身炼魂,就为给太后冲喜……”
沈青梧抚着失聪的左耳。
那处皮肤早没了知觉,像块结了冰的石头。
她指尖划过脖颈蔓延至肩胛的契约红纹,声音像浸在冷泉里:“恨?恨是要耗心血的。我只算账——阿阮的命,她欠七条;尚膳局那丫头的命,她欠八条;洗衣房老妇替她顶了偷玉簪的罪……”她屈指敲了敲茶盏,“这些账,我替她们算。”
小鸢忽然想起昨夜,阿阮的魂消散前说的那句“你说什么,我不听”。
那时沈青梧站在廊下,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右眼里的血还在渗,却笑得比鬼还冷。
她攥紧茶盘,喉间发涩:“我这就去。”
豆儿是在卯初时分进的林昭仪寝宫。
他缩着脖子穿过抄手游廊,看见林婉柔的贴身宫女正捧着药碗往外走,忙赔笑道:“清梧阁送的安神茶,说是用西直门外百年老槐的露水沏的,最能压惊。”宫女白他一眼,却还是接了茶——毕竟沈昭媛如今在后宫的名声,连掌事姑姑都要避让三分。
林婉柔正倚在妆台前。
铜镜里的她眼眶乌青,鬓发散乱,腕上还系着那日阿阮戴过的吉祥绳——她总说这是太后赏的,是福气。
可昨夜阿阮的魂飘在梁上时,那绳子突然渗出黑血,把她的锦被染了好大一片。
“茶。”宫女将茶盏搁在她手边。
林婉柔盯着那盏茶,突然想起阿阮死的那晚,她也是这样端着参汤,看着那丫头灌下去才走的。
喉间突然泛起火烧般的干渴,她抓起茶盏一饮而尽。
茶水下肚的瞬间,后颈窜起一阵凉意。
她听见了,清晰得像有人贴着耳朵说话——“你烧我尸时,说‘这副皮囊太美,留着也是祸’……”
林婉柔猛地抬头,铜镜里映出阿阮的脸。
那是张浸在血里的脸,眼尾的泪痣变成了血珠,腕间的吉祥绳正往下滴黑水。
她尖叫着摔了茶盏,碎片扎进手背也不觉得疼:“滚!滚!”
“你炼我魂时,说‘只要太后长生,死一百个我也愿意’……”第二个声音响起,是尚膳局的小丫头。
林婉柔想起那日她端错了汤,自己命人把她的手按在热汤里,“让你长记性”。
“昭仪娘娘,求您别把我发去洗衣房……”第三个声音是洗衣房的老妇,她跪在地上拽自己裙角,“我家那小孙子还等着我……”
七道声音像七根针,从四面八方扎进林婉柔的太阳穴。
她抓着头发往后退,撞翻了妆台,胭脂水粉撒了满地。
铜镜“哐当”落地,碎成十几片,每一片里都浮着张脸——阿阮、小丫头、老妇,还有冷宫那个被她推下井的弃妃。
“不!不是我!”她踉跄着撞开宫门,指甲在门框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是太后要冲喜!是你们命不好!”
同一时刻,太医院的偏殿里,萧玄策正翻着先帝临终的医案。
烛火映得他眉骨投下阴影,指尖停在最后一页:“先帝弥留之际,曾三呼‘冤’字,口不能言,以指划地,成‘崔’字半笔。”崔是太后的姓氏。
“沈昭媛昨夜又招魂了?”他突然开口,惊得值夜的小太监差点打翻药罐。
裴仲言从药柜后转出来,腰间的铜铃随着动作轻响。
他垂眸:“回陛下,属下昨日替昭媛诊脉,见她右眼脉络尽断,似是以感官换通幽之能。此法极凶,每召一次魂,便折阳寿……”
“折多少?”
“少则三日,多则旬月。”裴仲言喉结动了动,“昨夜阿阮的魂现形,她折了十日。”
萧玄策合上医案,指节敲了敲案几。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见他眼底翻涌的暗潮:“若她能听见朕父皇未说完的话——”他抬眼,唇角勾起抹冷笑,“那她瞎了双眼,朕也养她一辈子。”
寅时三刻,清梧阁的铜炉腾起幽蓝火焰。
沈青梧盘坐在蒲团上,阴玉符压在四角,七张素帛浸着她的血,正缓缓化为灰烬。
她割腕的伤口还在渗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圈。
“我以十日阳寿,换你们一句真言——说!”她声音沙哑,却像有千钧之力。
炉火烧得更旺了。
阁外突然刮起阴风,七道半透明的影子从门缝里挤进来。
阿阮的绿裙被风吹得翻飞,尚膳局小丫头的手还攥着汤勺,洗衣房老妇的袖口沾着皂角沫——正是林婉柔害死的七人。
“林婉柔,罪在其心!”
“炼魂害命,天地不容!”
七道身影叠在一起,像炸雷般劈开夜色。
西苑的禁军举着火把冲过来,却在清梧阁外跪了一地——他们看见七道影子浮在半空,而沈青梧站在中间,脖颈的红纹正顺着锁骨往心口爬,像条活过来的赤练蛇。
霍沉握着腰刀的手在抖。
他跟着萧玄策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
可此刻望着那团血光里的影子,他突然想起民间传说里的无常——来索命的无常。
林婉柔是在这时撞开清梧阁院门的。
她披头散发,脸上还沾着血,指甲缝里塞着碎瓷片。
她扑到沈青梧面前,抓住她的手腕:“你让我听!那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沈青梧看不见她,却闻见她身上的血腥气。
她反手扣住林婉柔的脉门,那里跳得极快,像要挣出皮肉:“你是谁不重要。”她顿了顿,“重要的是,她们的名字,我记住了。”
七道影子突然转向林婉柔。
阿阮的手抚过她的脸,小丫头的汤勺敲在她额角,老妇的皂角沫糊住她的眼。
她们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们是……被你烧掉的灯油。”
窗外传来“啪”的一声。
那盏裹着旧衣的守夜灯,幽光突然大盛,灯油里的七缕怨气挣脱束缚,“咻”地钻进林婉柔的天灵盖。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松开沈青梧的手,踉跄着后退,直到撞在院墙上。
“不……不要……”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
沈青梧摸出袖中的判官笔,在掌心画了道镇魂符。
血珠顺着笔锋滴落,她低笑:“别急,债要一笔笔算。”
夜风卷着残叶掠过屋檐。
沈青梧忽然觉得右眼一阵刺痛——比昨夜更疼,像有把刀在剜。
她伸手去摸,指尖沾了满手的湿。
是血,从眼罩下渗出来的血。
“娘娘!”小鸢从廊下冲过来,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沈青梧摇头,任血珠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
她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去把林昭仪送太医院。”顿了顿,又补了句,“让裴太医仔细查查,她识海里是不是卡着七根魂刺。”
小鸢应了声,扶着她往屋里走。
月光漏进窗棂,照见沈青梧眼罩下的血痕,像朵开败的红牡丹。
寅时的清梧阁,阴风突然穿堂而过。
烛火“呼”地灭了,满室黑暗里,沈青梧摸向自己的右眼。
眼罩下的皮肤滚烫,可她知道——那里已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