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芸那番掷地有声的宣言,通过镜头和电波,在短短几个小时内,传遍了整个网络。它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每一个关心苏绣、关心传统文化的人心中。无数网友自发转发,评论区里,“支持姜芸”、“苏绣是中国的”、“匠心无价”的呼声汇成洪流。
然而,舆论的胜利,无法转化为法庭上的证据,更无法让雪片般飞来的解约函消失。
合作社里,绣娘们看着手机里那些支持自己的言论,眼中含着泪,却无法驱散心头的阴霾。她们知道,这是一场用键盘和绣针,对抗资本与法律的战争。而她们,除了手中的针,一无所有。
姜芸在发表完声明后,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她没有再看那些新闻报道,也没有去理会那些蜂拥而至的采访请求。她知道,豪言壮语只能鼓舞士气,却赢不了官司。现在,她需要的是一把能刺穿敌人谎言的,最锋利的剑。
陈嘉豪带着他的法律团队,在会议室里通宵达旦。他们将樱花社那份所谓的“百年注册证明”放大了无数倍,从纸张纤维、墨水成分到印刷格式,逐一分析。
“姜姐,”陈嘉豪推门进来,双眼布满血丝,声音沙哑,“我们请了最顶级的鉴定专家,初步结论是,这份证明的纸张和墨水,确实是百年前的产物。他们做得天衣无缝,我们找不到任何伪造的物理证据。”
姜芸的心沉了下去。如果连这一点都无法推翻,那他们在法庭上将处于绝对劣势。
“物理证据不行,那就从历史渊源上找突破口。”姜芸的语气异常冷静,“他们抢的是‘商标’,那我们就证明,苏绣作为一种文化形态,早在他们注册商标之前几百年,就已经名满天下,并且得到了最高规格的认可。我们要找一个,比他们的‘百年’更古老、更权威的见证。”
“您的意思是?”
“史料。”姜芸的目光投向书架上那些泛黄的古籍,“我要找一切与苏绣有关的皇家记录、文人笔记、地方县志。尤其是……御赐之物。”
一场与时间的赛跑,就此展开。
姜芸和陈嘉豪分工合作。陈嘉豪利用他的人脉网络,联系了全国各大博物馆、图书馆和史学研究机构,调取一切可能相关的档案。而姜芸,则凭借着深厚的家学渊源,一头扎进了合作社自己收藏的那些老旧绣谱和地方志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海牙国际法庭的开庭日期日益临近。他们找到了大量关于苏绣辉煌历史的记载,从宋代《清秘藏》的“山水分景之派”,到明代《天水冰山录》的详细记录,再到清代各种绣庄的繁荣景象。这些都能证明苏绣的悠久历史,但在“商标权”这个具体的法律问题上,都显得有些隔靴搔痒。
樱花社的伪证,就像一堵精心砌成的墙,坚不可摧。
团队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连一向乐观的陈嘉豪,脸上也难得见了笑容。
这天深夜,姜芸正在翻阅一本民国时期重印的《苏州织造局志》,这是她不知第几次翻阅了。书中的内容早已烂熟于心,但她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她的指尖划过一行关于乾隆年间织造局为皇家贡品的记载,上面提到了一个名字——“云锦绣庄”。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解:“庄主陆氏,擅仿古,得御赐《百鸟朝凤图》绣谱一册,荣极一时。”
《百鸟朝凤图》绣谱!
姜芸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记得小时候,母亲曾跟她讲过一个传说,说乾隆皇帝南巡时,见到一幅苏绣《百鸟朝凤图》巧夺天工,龙心大悦,不仅赏赐了黄金,还将宫中珍藏的一套绣谱赐给了绣娘。但这个传说太过缥缈,她一直只当故事听。
现在,这本《苏州织造局志》里,竟然有了明确的记载!
“嘉豪!快来看!”姜芸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陈嘉豪立刻冲了过来。看到那行字,他眼中瞬间爆发出光芒:“云锦绣庄!陆氏!有名字就有线索!”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寻找这个“云锦绣庄”和“陆氏”的后人。
然而,时过境迁,沧海桑田。苏州城里,早已没有了“云锦绣庄”的影子。陆氏一族,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就在他们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陈嘉豪的一个在市档案馆工作的朋友传来一个消息。他在整理一批即将拆迁的老城区户籍档案时,发现了一条记录:在一条名为“幽巷”的老街上,住着一户姓陆的人家,户主是一位叫陆知非的老人,其祖父的档案上,职业一栏赫然写着“云锦绣庄总管”。
“幽巷!”姜芸和陈嘉豪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狂喜。
然而,当他们拿着地址,穿过曲折蜿蜒的小巷,找到那座陆家老宅时,心又凉了半截。
那是一座典型的苏州老宅,黑瓦白墙,但墙皮已经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的青砖。木制的门楣上,雕花的痕迹依稀可见,却布满了蛛网和尘土。大门上贴着一张刺眼的红色“拆”字,仿佛一道催命符。
这里,即将被夷为平地。
姜芸上前,轻轻叩响了那扇斑驳的木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清癯的老人探出头来,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不耐烦。
“你们找谁?”老人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请问,是陆知非老先生吗?”姜芸恭敬地问道,“我们是苏绣合作社的,想向您打听一些关于云锦绣庄的事情。”
听到“云锦绣庄”四个字,老人的脸色瞬间变了。那不是怀念,而是一种被触动了伤疤的愤怒和厌恶。
“没什么好打听的了!都死了!都烂了!”他猛地提高了音量,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姜芸和陈嘉豪脸上,“现在那些绣的东西,也配叫绣?都是些骗钱的玩意儿!滚!都给我滚!”
“砰”的一声,大门被重重地关上,差点撞到姜芸的鼻子。
陈嘉豪气得脸色发青:“这老头怎么回事?不帮就算了,怎么还骂人?”
姜芸却摇了摇头,眼神里没有生气,只有一种深沉的悲悯。“我明白了。”她轻声说,“他不是在骂我们,他是在恨。恨他祖辈的辉煌不再,恨现在的苏绣失去了魂。在他眼里,我们这些搞商业化的,都是玷污祖宗的罪人。”
她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对着紧闭的大门,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先生,打扰了。”她说完,便拉着陈嘉豪离开。
第一次拜访,就这样被泼了一盆冷水。
但姜芸没有放弃。第二天,她没有再去敲门,而是让陈嘉豪去打探老人的喜好和生活习惯。她得知,陆知非老人无儿无女,独自一人生活,脾气孤僻,从不与邻里来往。他唯一的习惯,就是每天下午,会去巷子口的老茶馆坐上一个时辰。
那天下午,姜芸提前到了茶馆,点了一壶碧螺春,静静地等待着。
陆知非老人果然来了。他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茶,然后就呆呆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姜芸没有上前打扰,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看到老人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额头的汗。那手帕很旧了,上面绣着一小丛淡雅的兰花,针法虽然简单,却透着一股清雅的韵味。
姜芸的眼神瞬间凝固了。
她认得那针法!那是她母亲最擅长的一种“隐针绣”,绣出来的图案,远看浑然一体,近看才能发现针脚的痕迹,极其考验功力。
一个念头,在姜芸心中疯狂滋生。
第三天,姜芸再次来到了幽巷。她没有带任何礼物,也没有带任何商业计划书。她只带了自己的一套绣具,和一方素白的绸帕。
她没有去敲陆家的大门,而是在巷口对面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她将绣绷架在膝上,穿针引线,开始飞针走线。
她没有绣别的,绣的正是那方兰花手帕。
她的记忆超群,昨天只瞥了一眼,那兰花的形态、叶片的脉络、甚至那“隐针绣”的走针方式,都已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她的手指在绸缎上翻飞,动作轻柔而精准,仿佛不是在刺绣,而是在与一位久别的故人对话。
时间一点点流逝,巷子里人来人往。陆知非老人的门,始终紧闭着。
太阳渐渐西斜,将姜芸的身影拉得很长。她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极度的专注。就在她即将绣完最后一针时,那扇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陆知非老人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她。他的眼神不再是愤怒和厌恶,而是充满了震惊、疑惑,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一步一步,缓缓地向姜芸走来。
姜芸停下手中的针,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将手中那方即将完成的兰花手帕,轻轻地递了过去。
“老先生,”她的声音温柔而真诚,“我母亲,也擅长这种针法。她说,这叫‘君子之风’,绣的不是花,是气节。”
老人伸出手,那双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在接触到那方手帕时,竟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看着手帕上那栩栩如生的兰花,看着那几乎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针法,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了泪水。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姜芸:“你……你是谁?你娘是谁?”
姜芸微笑着,眼中也泛起了泪光:“我娘叫沈素云。她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找到您这位‘隐针绣’的唯一传人,亲手讨教一番。”
陆知非老人听到“沈素云”三个字,如遭雷击。他手中的兰花手帕飘然落地,整个人呆立当场,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半晌,他才用梦呓般的声音喃喃道:“素云……原来你是素云的女儿……难怪……难怪……”
他转身,颤巍巍地推开那扇尘封的大门,对着门内,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喊道:
“进来吧……绣谱……我给你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