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空气是凝固的,混杂着几十人身上散发出的酸腐汗味、廉价香烟的残渣,还有一种更深层、更绝望的气息——恐惧,以及恐惧被长期压抑后转化成的麻木。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惨白的光线落在每一张灰败的脸上,将他们映照得如同流水线上磨损的零件。
键盘的敲击声噼里啪啦,并不清脆,而是带着一种滞涩的、被迫的急促。每个人面前那方小小的电脑屏幕,就是他们全部的世界,一个充斥着谎言、陷阱和数字构成的血肉猎场。有人对着话筒,用背诵得滚瓜烂熟、却毫无感情的语调,扮演着公检法的威严,或是亲人身陷危难的哭诉;有人在聊天窗口里,飞快地敲打出精心编织的情网或是投资神话。
李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背脊习惯性地微微佝偻着,像是承受着无形的重压。他的手指落在键盘上,动作和其他人一样机械。但他眼角的余光,却像最精细的雷达,无声地扫过整个车间。
他看到了坐在斜前方的“老猫”。老猫并不老,或许还不到三十,但眼角的皱纹和那双总是布满血丝、缺乏焦距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像是被抽干了生命力。他曾经是业绩标兵,总能巧妙地拿捏住电话那头受害者的心理,骗来一笔笔不菲的“赎金”或“投资”。奖励是足量的药物。此刻,老猫刚刚结束一通“成功”的电话,脸上并没有喜悦,只有一种病态的潮红和急切。他不停地舔着干裂的嘴唇,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目光频频瞟向车间门口,等待着那片刻的“天堂”。李琟记得保险箱里老猫的照片,是一张穿着白衬衫、戴着无框眼镜,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开会的样子,意气风发。现在,那点曾经的影子,早已被药物和这暗无天日的生活磨蚀殆尽。美好?对他而言,恐怕只剩下针头刺入血管那一瞬间的虚幻慰藉。
他又看到了角落里的“阿芳”。她负责的是情感诈骗,凭借温软的嗓音和编造出的凄惨身世,引诱那些寂寞的男性。此刻,她正对着话筒低声啜泣,诉说着“父亲重病”急需用钱的困境,声音哀婉动人,表情却是一片死寂的麻木,只有眼眶下有强行挤出的、不自然的湿润。李琟脑海里闪过那张家庭合影,她抱着孩子,丈夫站在身边,笑容温婉幸福。而现在,她的膝盖上,还残留着上次因未完成业绩而被罚跪碎玻璃时,留下的暗红色疤痕。她的脊梁,在日复一日的屈辱和恐惧中,早已弯曲成了适应这地狱的弧度。
还有更多。那些眼神躲闪的,那些表情僵硬的,那些偶尔在深夜压抑着发出呜咽的……他们每个人都曾是某个家庭的孩子、父母、爱人,拥有着照片上定格的那些鲜活的、温暖的瞬间。而在这里,他们只是代号,是工具,是被药物和暴力驯化,连痛苦都变得模式化的“员工”。
“屠夫”的身影出现在车间门口。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巡视,只是倚在门框上,目光沉沉地扫视着。整个车间的空气瞬间又紧绷了几分,键盘敲击声下意识地放轻,连那些正在进行的诈骗通话,声音都低了下去。
李琟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比看其他人更久,带着一种冰冷的、评估的意味。他没有抬头,佝偻的背脊似乎弯得更低了些,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串毫无意义的字符,做出努力工作的假象。钥匙紧贴皮肤的冰凉触感,和“屠夫”目光的无形压力,形成一种奇异的内外夹击。
他明白了。“屠夫”不需要时时刻刻挥舞棍棒。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像一尊象征着绝对权力和残酷法则的雕像,就能让恐惧自动运转,让这些已经被摧毁过一次的灵魂,进行自我审查和相互监督。他默许李琟窥见秘密,或许就是想看看,这个尚未被药物完全控制、骨头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硬茬的“猪仔”,在洞悉了这绝望的运作核心后,是会更快地崩溃,还是会……做出点什么。
李琟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在无人注意的间隙,挺直了一点点他那始终佝偻的脊梁。幅度很小,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只是胸腔里那口憋闷了太久的气息,似乎找到了一丝缝隙。
他看向屏幕,上面是他刚刚胡乱敲出的一行字,夹杂在一堆伪造的数据里:
“玉兰花开。”
那是他和妹妹小雅照片背景里,学校门口那排玉兰树。花开时,满树洁白,香气能飘出很远。
这四个字毫无意义,在这个充斥着谎言的地方,像一颗投入泥潭的石子,连涟漪都不会泛起。但对他而言,却像是一道微弱的、只属于他自己的咒语。
摧毁一个人的方式,是让他们看见永远回不去的美好。
那么,对抗这摧毁的方式,或许就是……记住那美好,哪怕它锐利如刀,也要将这刀锋,对准这无边的黑暗,哪怕只能划开一道细微的痕迹。
他删掉了那行字,手指重新落在正确的键位上,敲打出又一轮精心编织的谎言。他的背脊,在无人看见的角度,维持着那微不可察的、刚刚挺直的一丝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