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在晋退下后,朱由校又依次召见内阁另两位大臣——王象乾与徐光启。
不出所料,思想开明、深知变法必要性的徐光启,态度坚定,全力支持。
而王象乾则始终含糊其辞,言语间避重就轻,与皇帝周旋如行云流水,可谓老于世故,毕竟年逾八旬。
他对此次改革内心极为矛盾。
此人本就文武兼备,治国领兵虽不敢称绝顶,却也属上乘之列。
关于诸多朝政得失,尤其大明历来“以文制武”的传统是否应当更易,他看得透彻,早有判断。
尽管未曾卷入党争,但他终究出身文官士林,数十年仕途养成的固有观念,仍使他难以接受军政独立之制。
不过他也绝不会公开反对。
到了这把年纪,黄土已然埋至头顶,过一日算一日,何苦牵涉风波之中?
朱由校早已洞悉王象乾与自己并非同心同德。
此人一心只想明哲保身,护住毕生积累的地位与声望。
早有意寻人替代,奈何朝中必须保留此类中立人物,一时又无合适继任者。
但此时此刻,王象乾的态度,对朱由校而言已无关紧要。
内阁三人中有二人赞成,六科给事中之流更不敢异议,此事已成定局。
他当下最紧要的任务,是迅速组建军部班底,尽快摆脱文官体系的掣肘。
年迈的英国公再度受皇帝青睐,出任军部左将军。
同样年岁不小的陈策,自辽东被召回后一直闲居京师,如今也被朱由校忆起,重新启用,授右将军之职。
加上暂任军部大臣的王在晋,军部三大主官就此齐备,勉强足以运转。
而后朱由校又起草了另一份诏书,同时军部发布了自创立以来的首份正式公文。
即通告九边军镇各部:自即日起,尔等不再隶属兵部管辖,所有事务须向新设立的军部直接奏报。
军饷、粮草及武器装备等一切军需物资,均由军部统一调配发放。
全国各处卫所,则依旧遵循旧制,仍归五军都督府统辖管理。
五军都督府之职权亦随之有所恢复,不再受兵部制约,转而直接受军部与皇帝双重节制。
一时间,文官集团仿佛天崩地裂,深感大势已去。皇帝先是推行所谓“新政”,
继而在京师大肆兴狱,对官员勋贵痛下杀手,如今更欲施行军政分离之变革。
此举无异于断其根基,不留丝毫余地。古往今来,何曾有过如此骇人之举?
尤其是朱由校那句“大明朝与百姓共天下,非与勋贵士大夫共天下”,彻底将天下权贵阶层推至对立面。
无论尚未入仕的文人士绅,抑或已在朝为官者,此刻无不心生怨恨。
民间甚至有流言四起,称皇帝乃是隋炀帝转世,誓要将大明江山倾覆殆尽方肯罢休。
一些年轻书生本就血气方刚,平日里满口家国天下,自诩才高八斗,
再经别有用心之人煽动蛊惑,情绪自然迅速被点燃激化。
文人群体的舆论浪潮迅速席卷京畿各地,占据绝对上风。
即便朱由校创办的报纸已发行近两年,仍难以抗衡此等声势。
民间士子议论纷纷,而背后推动舆情的官员们,更是竭力抵制。
值房之内,朝中近半官员齐聚于此。
他们必须尽快商议对策,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皇帝继续前行。
可一想到皇帝手中那染血的利刃,众人内心又不禁战栗不安。
然而别无选择,纵然赴死,也须拼尽全力,务必将这场变革扼杀于萌芽。
否则谁又能预料,皇帝日后还将掀起何等惊涛骇浪?
难道真要一辈子做那缩头乌龟不成?
家中长辈、士林同道岂不唾骂于后?
“一直以来,我们都低估了皇帝。他不仅有太祖的果决狠厉,更有超凡天赋,较之武宗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未曾料想,在我等有生之年,竟会遭遇如此君主,实乃诸位同僚之大不幸。”
“皇帝之野心与谋略,乃历代先帝所未及。他是要将天下兵权,尽数收归己手。”
“昔日他欲裁撤京营与北直隶卫所之时,我们便该坚决阻拦,若当时抗争到底,何至于有今日之祸?”
尽管李日宣此言颇似事后论断,但在场众臣竟无一人出言反驳。
只因其所言句句属实——倘若当初他们拼死相争,誓不退让,今日局面或许截然不同。
他们万万没想到,朱家竟能再出一位堪比武宗的帝王。
且此人城府更深、手段更辣、行事更谨,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远胜前者。
他不像武宗那样倚仗亲信宦官与文官周旋角力,也不仅是要将他们逐出朝堂。
而是亲自出手,以雷霆之势斩杀清洗。
武宗为人如何,外人或不知晓,但他们这些亲历者却心知肚明。
因此,他们绝不能容忍第二个武宗重现世间,尤其还是一个更为可怕的继任者。
“诸位,既然强攻不得,不妨另寻他策。”
“皇帝纵然权势在握,终究不过一人。只要我等同心协力,团结一致,未必不能扭转乾坤。”
“依我看,不如联名上疏请辞。皇帝若不废止新政,我等便一日不出仕。没了我们,看他如何治理天下!”
薛文周身为江南利益集团的一分子,自然不会向皇帝低头让步。
尽管他们在朝中的势力已大不如前,但在涉及共同利害的关键时刻,众人仍能明辨利害、一致对外。
因此,他这一番言论很快便引发了共鸣。
“正是如此!我们曾与世宗抗衡,也与神宗周旋,最终皆取得胜利,难道今日反而会屈服吗?”
不出片刻,这项提议便获得了在场数十人的齐声赞同,随即迅速拟就一份联名奏疏,递送至内阁。
首辅王象乾见此奏章,心知肚明,便极为机敏地选择避而不理。
借口年迈体衰、精力不济,将此事转交徐光启与王在晋处理。
此二人乃皇帝的坚定支持者,自不会站在文官集团一边。
然而此事牵连甚广,他们也不敢擅自决断,商议之后,决定亲自携带奏疏前往乾清宫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