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风还带着昨夜刀兵的腥,城门洞里却先亮起一盏稳如磐石的灯。
徐州四门齐开,坊巷里的人推门而出,看见的不是乱兵,不是劫掠,而是把式整齐的护商队、按刻敲响的“传鼓”,以及广场中央——一座由粮袋与酒坛堆成的小山,绳结如阵,封泥如印。有人怔了一下,忽而笑出声来:这城,活了。
广场上架起临时的“明告台”。白幔高悬,鼓钉成环。吕布披玄甲,身后陈宫、郭嘉位次分明,许笛抱账,糜竺执笔。第一锤落下,是“赏”。
“高顺。”吕布开口不多,声音却像在每个人耳壳里各落了一下,“陷阵营,破风立阵,影阵伏取‘术’证,刮骨而不退。赐黄金百两、良田百亩、甲一副、旗一面;其下三十人,各有加赐。”高顺拱手,不言,只把右拳重重按在左臂新缝的伤口上。人群里爆出一阵压住的叫好声。
“张辽。”吕布又道,“风里取道,鲸目立旗,返淮三次无失。赐钱万、铁五千斤、选船三艘,听自择舟工二十。”张辽只抱拳一笑:“谨以命为报。”
“糜竺、许笛。”吕布转向二人,“市面之‘心’,在账在律。自今日起,糜公为徐州‘都庾’,许君兼‘市曹’,共掌钱谷与市籍。子仲,过去你我之间是盟友,从今日起,你是我的钱袋子。我负责让天下太平,你负责让这太平,成为史上最富庶的太平。”糜竺眼眶微热,俯身受命。
第二锤,是“罚”。
“伪令扰市、借名行‘术’者——公示于众。”陈宫展开卷轴,字字如钉,把“术党”分作三等:主谋、知从、受迫。主谋三十三人,斩首七、枭示三;余者配役修港一年,籍半产入仓;知从罚银一倍、随护商队三月;受迫者立‘证席’三日,免罪。台下先是寂静,继而有细碎的掌声,一点点连成线。有人摘下腰间的红绳,双手奉上,像把一段坏掉的筋,亲手交给城里的“医”。(“术党”之分与其处置,承前章法度。)
第三锤,是“建”。
“传令:今日起,徐州立‘常平仓’。”吕布亲自取过第一袋平价米,走下台,交到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妪手里。老人捧着那袋米,颤着唇想跪下,被他扶住。吕布道:“三年内,若谷价再惊,听讼台是我耳,常平仓是我手。”人潮里,有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陈宫随即展纸,摊开五项:一曰“谷巢”——渠三条,春灌、夏泄、秋磨、冬藏,铁英粉棚立上风口,禁火三尺;二曰“粥巢”——四坊粥棚常开,悬“盐律”“谷律”“青囊三禁”;三曰“市巢”——立市曹与“三印”:军印、谷印、青囊印,盐布木铁马皆过印;四曰“学巢”——孤儿入伍,亦给书与粥,设“习射、习数、习书”;五曰“匠巢”——立工作局,诸匠安置,三月免税,工成给银,不许豪右截。
贾诩笑眼如弯月,袖中一指:“‘凤’,三引:青囊司开门收徒,不问籍贯,只问手稳;三榜并立——水匠榜、铁匠榜、车匠榜,榜头银与盐,二者皆给;设‘凤鸣台’,悬‘贤良榜’,问三问——何以定民、何以用兵、何以御敌?答者不问出处,取其可用。”张绣在旁挑眉:“凤鸣台?”贾诩道:“南塍旧台基三日可就,台上悬铃,晨鸣昏止,号民起作、止作。”台下爆起一阵低笑,热气在广场上空盘旋,像将化开的薄雾。
唐樱提匣入列,不绕弯子:“青囊司再立‘诸方局’,搜集乡方验方、战创诸方;‘妇科’‘接骨’‘乳儿’诸术并收。定三禁:医者谋财以药者,断指;戏笑伤者者,逐出;救十人者,免徭一年。”吕布颔首:“可。”人群中有妇人抱子抹泪,有汉子把拳头紧了又松。
“今日之‘巢’,非一日之功。”吕布回身,抬手指向城南,“立‘凤鸣台’,刻‘贤良榜’。传我将令:筑巢引凤!”他没有吼,广场却像忽然被抬高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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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风向微转。议事堂内,铜锡轻冷,钱谷的铜味与纸墨混成一种新鲜的“城味”。糜竺掀页如飞,许笛以印如雨,曲义、张辽、高顺分头领命。陈宫笑指沙盘:“‘巢’既立,亦须有‘高’:市律、谷律、青囊三律,刻碑各一;常平仓与护商令并行,明年麦熟前不许停粥;工作局三榜本月尽出;‘贤良榜’以案出题,盐乱、边患、渠算,敢来者,必有用者。”
“子仲。”吕布忽然转身,目光落在糜竺,“诸豪族涉及伪令与哄抬者,籍半产入仓;其家未犯者,招为‘谷官’‘工正’,以责抵罚。钱庄所拨,半入‘军’,半入‘仓’,历历可稽。”糜竺沉声应命,指腹在印泥里按出一枚稳如磐石的“兑”。
他抬头,看到吕布的眉目与昔日不同:锋芒仍在,却被一种更慢更长的光熨过,像刀背磨平了棱角,反而更重。郭嘉在一旁咳了一声,笑意淡:“主公此去,一年,徐州可居;二年,徐州可富;三年——”他没有说完,目光却投向东海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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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鼓三更前,城中忽起一阵欢呼,像风压在海面上忽然掀起的第一道浪。“鲸目”旗自广陵方向一面接一面的抬起,红线在风里连成弧。港口上空,吊机初成,铁骨裸露,二十名工匠轮转使力,链索“哗啦”自滑轮间落下,带着一种新鲜的、扎进人心里的金属声。
堤上,张辽、高顺、杜老篙已先候。主簿高举潮簿,指节一点:“入淮!”远海的黑影像一列缓行的山脊,桅杆在天幕下连出墨线一条。先头船近岸,帆角收半,棹声合拍,索环与桅杆相碰的“呲呲”,在每个人的耳边拉出一根隐形的弦——紧,却不乱。第二、第三、第四……帆影一线,百舸争流,港口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短短几息间装满了呼吸。
吕布驾马自城门出,甲叶与缰铃一齐作响。他看见吊机臂上新刷的漆在阳光里发亮,看见不同肤色的水手把货索递到同一只手里,看见港边临时的“诸方局”棚外,几名异族鼻高眼深的商人与匠人端正而立,目光里没有傲慢,只有一种对秩序的尊重与渴慕。
“奉孝!”张辽先一步迎上。一名青衣瘦削的谋士自前甲板缓步而下,风把他鬓角的发轻轻吹动。他的眼里有疲惫,也有一种把千山万水都看作棋路的清澈。郭嘉拱手:“主公。”
吕布下马,笑意淡:“我让你去寻粮,你怎给我搬来了一座金山?”郭嘉也笑,眸光里藏了针:“粮食只是开胃菜。嘉,还为您带来了北方袁本初最新的动向……和他最大的破绽。”港口的风像刚刚想起什么,顺着两人的衣角悄悄地往城里吹。
人群的欢呼被纪律压成一条整齐的线。堤边,护符旗与常平仓旗并立,粮袋像小山一座又一座堆在墩台上,封泥被一刀刀割开,谷香很快压过了昨日残留的血腥与今日堂上的墨香——风的味道,变了。
“报数。”许笛立在吊机下,抬手不举印,只问。舱单滚滚而来:粗粟五万石,米三万石,盐五千斛,绢三千匹,药材二千箱,铁二万斤,水工匠八十七人,异域火匠七人……每报一项,风就把一缕百姓的嗓音吹得再亮一点。在场的孩子们踮着脚看,眼睛里像一下子装进了一个比城更大的东西。
“这个港,”郭嘉缓缓开口,“只是开端。”他把袖中一卷薄册递上,“这是江东钱家之帖、会稽黄氏之议、海盐规矩之书。借道帖已回,规矩上墙,三引与五巢,有了粮作骨、有了匠作筋……主公,此后再有风浪,船也能直着过去。”吕布接过册,指尖在纸背上轻轻一按,像在一根看不见的脉上把了把:稳。
港口的欢声越滚越厚。工正举旗,吊臂起落,第一批粮先送往常平仓,第二批入军需,第三批以旧价平粜,第四批直接送往粥坊。市曹的小吏抬印,三印同章,印泥落下,是百姓心里“可托付”的声响。唐樱立在“诸方局”棚下,已围起一圈伤兵与妇孺。她递药时没有笑,眼里却藏着一线柔光——这个城,已经开始一同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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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落到吊机顶端,海面被镀了一层铜。吕布立在堤上,回望城门。城门里,凤鸣台的木骨在晚色里渐渐成形,铃还没挂上,风先走过,带起一串清短的“叮”。贾诩笑:“巢已立,凤就会来。”陈宫接话:“不问来的是大凤小凤,先给他粥与锹——先把手按在这块土上,再问出处。”吕布点头,目光在台与城之间走了一圈,像把一张更大的网在心里铺开。
他忽然收敛笑意,朝郭嘉微微一侧首。二人并行至堤角,风从海上来,把人群的喧哗隔在身后。
“袁绍的破绽?”吕布问。
“最大的,不在兵。”郭嘉轻咳一声,目光冷,“在‘义’与‘食’的错位:名义不在民,粮食不在手。乌巢,仅是其一。更要命的是,他‘疑’比‘信’大,‘面子’比‘心’重。此战,我们夺其‘食’,扰其‘义’,逼其‘疑’。”吕布沉吟片刻,唇角一挑,像把刀放回了鞘:“我在官渡等他。”
又一阵风过来,把港上的旗吹得往同一个方向。吕布转身,举臂压下。鼓声随之敲响,不急不缓:“粮先入仓,工先入局,医先入坊。全城休整三日,三军整装——兵发官渡!”
那一刻,万人无声,只有海潮在答。许多人的喉咙里涌出一个字,却被他们硬压了回去——“好”。
吕布收回手,忽从怀里摸出一支素雅的发簪。簪身素白,簪尾隐有微微暗纹。他用指腹在簪上轻轻拂了拂,像擦去一路风沙。这个动作只在他自己与风之间,没给任何人看见。擦毕,他再把簪收回怀中,像把一段很长的路,折成一道短短的印。
他再度仰望城门。那里的凤鸣台将要在三日后铃声初起;那里的贤良榜将要在三日后来者云集;那里的常平仓将在三日后第一批谷簿上墙,三印并章。港上的船还在入,吊机还在起,百姓的笑与泪,像谷雨落在新翻的土上。
“猛将,可为我开疆。而良匠、名士、大儒,方能为我铸国!”吕布回头,声音不大,却稳得像压在一座城上的手,“传我将令——筑巢引凤!告诉天下人,我吕布要的,不止是天下,更是这天下的未来!”堤上、城头、港心,三处应声,像三面鼓在同一个“心跳”上合拍起来。
郭嘉静静看着这个背影,眼里亮起一点不容易看见的火。他忽然笑了笑,低声:“主公,‘凤’,已至其一。后头的——还会更多。”
夜幕从海上慢慢推来。吊机收臂,旗子半垂,港口的灯一盏盏亮起。风把灯火吹得轻轻摇,像许多只眯起的眼睛,正看着这座刚刚筑好的“巢”,等着它在更冷更烈的风里,长出更坚硬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