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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秋,来得特别早,也特别萧索。

天像是被一块洗不掉的灰布蒙着,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田里的稻子割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枯黄的茬子,直愣愣地指着天空,像大地竖起的无数根绝望的手指。风掠过空旷的田野,带着一股子泥土和腐烂秸秆混合的腥气,凉飕飕地往人骨头缝里钻。

我扛着锄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日头已经西斜,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扭曲变形。

四周静得可怕,连往常聒噪的秋虫都噤了声,只有风穿过干枯玉米秆时发出的“呜呜”声,像是谁在低泣。

就是在那条回家的路旁,我遇到了它们。

先是一阵极其微弱,却撕心裂肺的哀鸣,像一根细针,刺破了这死寂。

我循着声音望去,在路旁一堆乱石边,看到了那一幕——一只瘦骨嶙峋的母猫,已经僵硬了,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暗红色的血污凝结在它的口鼻和身下的泥土里,显然是被什么野兽或者更糟的东西咬死的。

而在它冰冷的尸体旁,蜷着一团小小的、脏兮兮的白色影子。

那是一只小奶猫,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一身白毛被泥污和母猫的血染得斑驳不堪。

它正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一下地拱着母亲再也不会动弹的身体,发出那种令人心碎的哀叫。那微弱的暖意,试图唤回早已逝去的生命。

我的心猛地一抽。我也是个母亲,家里有个刚满两岁的女儿妞妞,看到这场景,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又酸又涩。

这荒郊野岭,若我不管,这小东西肯定活不过今晚。我叹了口气,放下锄头,在旁边找了块相对松软的土地,用锄头刨了个坑。

泥土带着深秋的寒意,我徒手将母猫尚且柔软的身体放进坑里,它的身体轻得没有分量,只有那双未能瞑目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临死前的担忧与不甘。

我默默念叨了几句,算是为它送行,然后将泥土缓缓推回。

那小奶猫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叫得更加凄厉,跌跌撞撞地往土堆上爬。

我弯腰,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心里。

它那么小,那么轻,在我掌心瑟瑟发抖,微弱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像一小簇即将熄灭的火苗。

我把它揣进怀里,贴肉捂着,感受着那一点微弱的生机。它渐渐安静下来,或许是把我的体温当成了母亲最后的庇护。

“走吧,小家伙,跟我回家。”我低声说,扛起锄头,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天色,正迅速暗下来。

妞妞看到小猫,欢喜得不得了,咿咿呀呀地伸着小手要抱。

我丈夫大壮是个憨厚的庄稼汉,虽然觉得多张嘴吃饭是负担,但看我眼圈红红,女儿又那么喜欢,也就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给小猫找了个破碗,倒了些妞妞的奶粉。

小猫虚弱得连舔奶粉的力气都没有,我用干净的布条蘸了奶粉,一点点抹在它嘴边。

它本能地吮吸着,求生欲极强。妞妞趴在炕沿,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奶声奶气地说:“猫猫,白,大白。”

于是,这只流浪来的小生命,就有了名字——大白。

大白活了下来,并且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

它一身纯白的毛渐渐长得丰厚柔软,像一团雪,只有一双眼睛是清澈的湖蓝色,灵动异常。

它极其聪明,仿佛知道是我救了它,对我格外亲昵,但对大壮和外人,总保持着一点矜持的疏离。

它最喜欢的,还是妞妞。妞妞蹒跚学步,它就跟在身后,像个忠诚的小卫士;妞妞睡觉,它就蜷在枕边,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像是安眠曲;妞妞把吃剩的饭粒掉在地上,它会仔细地舔干净,从不糟蹋粮食。

它渐渐长成一只漂亮健壮的大猫,体态优雅,动作敏捷。院子里偶尔有狗窜进来,见到大白都会绕道走。

我有时会觉得,它那双蓝眼睛里,似乎藏着远超一只猫的灵性,它会长时间地凝视着某个角落,或者对着空无一物的院子发出低低的警告般的呜噜声,那眼神,不像猫,倒像个警惕的哨兵。

平静的日子流水般过去,妞妞四岁了,大白也来了两年。

深秋再次降临,那股熟悉的、带着腐烂气息的寒意又笼罩了村庄。

不知为何,今年总觉得有些不同寻常。夜里的狗吠声变得稀疏而诡异,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喉咙。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连风都带着一股阴湿的腥气。

出事的那天晚上,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是农历十月十五,月亮出奇地圆,也出奇地亮,冷森森的清辉洒下来,给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惨白的边。

但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阴影就格外浓重,像是墨汁泼洒在地上。

我们睡得正沉,突然,一阵极其凄厉、充满威胁的猫嚎将我们惊醒!那声音是从外屋传来的,是大白!

它从未发出过如此恐怖的声音,那不是普通的叫声,而是充满了愤怒、恐惧和决死一搏的尖啸!

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整个屋子。不是普通的冷,而是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寒,带着陈腐的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臭气味。

桌上的油灯灯苗猛地缩小,变成豆大的一点幽绿,疯狂跳动,将墙壁上的影子拉扯得张牙舞爪。

“咋……咋回事?”大壮猛地坐起,声音带着颤抖。

我也吓得心脏狂跳。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搂旁边的妞妞,却发现她小脸煞白,眼睛瞪得极大,直勾勾地望着房门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像是被什么扼住了脖子,哭都哭不出来。

“妞妞!”我魂飞魄散,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就在这时,外屋传来了打斗声!不是普通的厮打,是那种肉体猛烈撞击、利爪撕扯、以及某种令人牙酸的尖锐声响!其间夹杂着大白暴怒到极点的咆哮,还有一种低沉、沙哑,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嘶吼!

“有……有东西进来了!”大壮脸色惨白,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抄起炕边的顶门棍,猛地拉开了里屋的门。

门开的一刹那,那幅景象让我终生难忘!

外屋没有点灯,只有惨白的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勾勒出两个翻滚缠斗的影子。

一个是我们熟悉的大白,它此刻浑身的白毛根根倒竖,身体弓起,仿佛大了一圈,那双蓝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骇人的凶光。它正疯狂地扑咬、抓挠着另一个影子——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一个完整的形体!更像是一团浓稠得化不开的漆黑阴影,勉强有着人形的轮廓,却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两个空洞的位置,闪烁着暗红色的、充满恶意的光。

它的“手臂”如同扭曲的枯枝,带着尖锐的末端,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股阴风和刺骨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还有……一种尸体腐烂的恶臭。

大白显然已经受了伤,它雪白的毛发上沾染着大片大片的暗红血迹,动作也不如之前敏捷,但它依然悍不畏死地一次次扑上去,用牙齿,用爪子,疯狂地攻击那团黑影。

它的利爪划过黑影,发出“嗤嗤”的声响,仿佛烧红的烙铁烫在烂肉上,那黑影便会发出一声扭曲的嘶叫,形体微微涣散,但随即又凝聚起来,反击更加猛烈。

我看清了,那黑影的目标,分明就是我们所在的里屋,是炕上吓得瑟瑟发抖的妞妞!它一次次试图突破大白的阻拦,那暗红色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妞妞身上。

“滚开!畜生!”大壮虽然恐惧,但保护妻女的本能让他怒吼着冲了上去,抡起顶门棍朝着那黑影砸去!

然而,木棍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黑影的身体,就像是打中了一团冰冷的烟雾。大壮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而那黑影似乎被激怒了,一条枯枝般的“手臂”猛地向大壮扫来!

“喵……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白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它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猛地跃起,用身体狠狠撞向那条黑影手臂!

“噗嗤!”一声闷响,像是利刃刺入了败革。

黑影的手臂穿透了大白的肩胛!暗红色的血液如同泼墨般溅射出来,染红了墙壁,也溅了大壮一身。

大白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哀鸣,但它没有退缩,反而死死咬住了那条手臂,四只爪子疯狂地抓挠黑影的身体!

那黑影发出了更加尖锐、扭曲的嘶嚎,仿佛受到了重创。

它的形体开始剧烈地波动、涣散,那两团暗红色的光也明灭不定。屋里的阴寒气息如同潮水般退去,恶臭也淡了不少。

大壮趁机连滚带爬地退回里屋,用颤抖的手想把门关上。

我透过门缝,看到大白和那黑影在做最后的搏斗。它的白毛几乎被血染成了红色,动作越来越慢,但它依然死死缠着那黑影,不让它前进分毫。

终于,在一声极度不甘、充满怨毒的尖啸后,那团黑影彻底消散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只有满院的狼藉、刺鼻的血腥和腐臭,以及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大白,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

油灯的火焰恢复了正常的昏黄,轻轻跳动着。

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我们一家三口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妞妞终于爆发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大白!大白!”我哭着扑过去,跪倒在它身边。

它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体软绵绵的,漂亮的白色长毛被鲜血和污泥黏连在一起,多处伤口深可见骨,尤其是肩胛那个洞,还在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它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它还活着。那双曾经清澈灵动的蓝眼睛半闭着,失去了所有神采。

“得救它!必须救它!”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同样惊魂未定、流着血的大壮。

大壮看着气息奄奄的大白,又看看我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妞妞,这个刚才面对恶鬼都没有退缩的汉子,眼圈也红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救!咱这就去城里!几十里地,我骑三轮摩托,快!”

深更半夜,乡村土路。大壮把三轮摩托蹬得飞快,发动机的轰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抱着用我旧棉袄紧紧包裹着的大白,坐在颠簸的车斗里。妞妞被我搂在怀里,小小的身体还在不住地发抖,一路都在哭,哭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猫猫……大白……不要死……”

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又冷又疼。但我顾不上了,我只感觉到怀里的小生命体温在一点点流失。

我不断地对着它呼气,徒劳地想要给它一点温暖,不停地念叨着:“大白,坚持住,就快到了,你救了妞妞,救了我们全家,你不能有事,绝对不能……”

路两边的树木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怪,飞速地向后退去。

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天地间一片漆黑,只有我们家这辆破旧的三轮车,载着微弱的希望和巨大的恐惧,在无边的黑暗中拼命向前冲刺。

那几十里路,仿佛一辈子那么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远处出现了县城的灯火,虽然稀疏,却像溺水之人看到的岸。

我们骑着摩托车不顾一切地冲进城里,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24小时宠物医院”的牌子。

当终于看到那盏在深夜里如同灯塔般亮着的灯箱时,我的眼泪再次决堤。

我们像疯了一样冲进医院,把值班的年轻兽医吓了一跳。他看到血泊中的大白,立刻神色凝重,招呼护士准备抢救。

我和大壮被拦在手术室外,只能透过玻璃,看着里面忙碌的身影,看着各种仪器被连接到大白弱小的身体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妞妞哭累了,在我怀里沉沉睡去,小脸上还挂着泪珠。

大壮靠着墙,蹲在地上,双手插在头发里,一动不动。

我站在手术室外,浑身冰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脑海里全是这两年来大白的点点滴滴:它刚来时喝米汤的笨拙样子,它和妞妞在院子里追逐嬉戏的快乐,它夜晚蜷在我脚边的温暖,还有刚才,它浑身是血、却依然死死挡住那恶鬼的决绝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开了。兽医满脸疲惫地走出来,摘下口罩:“失血过多,多处脏器受损,尤其是肩胛贯穿伤,差点伤到心脏……不过,命暂时保住了,接下来24小时是危险期,需要密切观察。”

那一刻,我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幸好大壮及时扶住了我。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但这一次,是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巨大的感激。

大白活了下来。

半个月后,它出院了,它成了我们家庭真正的一员,不再是宠物,而是我们的恩人,是我们的另一个孩子。

妞妞更加依赖它,有什么好吃的,总要分给大白一半。

大白虽然重伤后身体大不如前,动作不再如从前那般矫健,但它对妞妞的守护之心从未改变,总是安静地陪在她身边,那双蓝眼睛里的温柔,能融化一切冰雪。

岁月静静流淌。妞妞一天天长大,上学,离家去外地读大学。

而大白,在我们精心的照料下,虽然步履蹒跚,却也活了很久很久,足足十七年。对于一只猫来说,这已是罕见的高龄。

它的毛色不再如雪般纯白,泛起了岁月的灰黄,动作迟缓,大部分时间都在阳光下打盹,呼噜声也变得沉重。但它看我们的眼神,依旧充满了依恋和温柔。

那年深秋,妞妞刚上大二。大白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变得格外黏人,总是用头蹭我们的手,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在一个午后,阳光很好,它挨个看了我们仨很久,然后,像往常一样,慢吞吞地走出院子,消失在屋后那个长满荒草的小山坡。

一开始我们没在意,以为它只是去晒太阳。

直到下午,它都没有回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的心。我们一家三口发疯似的在山坡寻找,呼唤着它的名字。

最终,在小山坡的向阳面,一棵叶子金黄的老银杏树下,我们找到了它。

它安详地侧卧在厚厚的、金黄色的落叶上,像是睡着了。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但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悠长而平静的梦。

秋日的夕阳给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银杏叶,发出的沙沙声响,像是一首温柔的挽歌。

我的眼泪瞬间涌出。妞妞扑过去,抱着大白已经冰冷的身体,放声大哭,像失去了至亲的姐妹。大壮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也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

我们把它葬在了那棵银杏树下,这里阳光充足,可以俯瞰整个村庄和我们家的院子。

下葬的时候,妞妞从包里拿出手机,点开了一首歌。旋律悠扬而带着淡淡的伤感,是《凤凰花开的路口》。

“时光的河入海流,终于我们分头走,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

歌声在山坡上回荡,伴随着我们的抽泣声。

我看着树下那个小小的土堆,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闪现着与大白相处的十五年:从掌心那团微弱的小生命,到英勇搏斗的白影,再到十七年默默而温暖的陪伴……它用一生,报答了当年那份微不足道的善意,守护了这个家整整十七年。

“脑海之中有一个凤凰花开的路口,有我最珍惜的朋友……”

是啊,该告别了。我搂着泣不成声的妞妞,看着眼眶通红的大壮,轻轻对着那个小土堆说:

“大白,谢谢你。谢谢你来过,谢谢你守护了我们这么久。累了,就好好睡吧。下辈子,还来做我们的家人,好吗?”

“那就好好告个别吧……”歌声飘向远方,融入了深秋高远的天际。

凤凰花开的季节或许不属于北方乡村的深秋,但离别的路口,却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

而大白,就是我们在这个路口,遇到的,最勇敢、最温暖的天使。

它的影子,如同那年冬天它纯净的毛色,将永远烙印在我们心底,洁白,而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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