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王大柱才把最后一袋山货从拖拉机上卸下来。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冲着收货站的老板老李头咧嘴一笑,露出一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数数,这次的干货成色不赖。”王大柱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香烟,递给老李头一根。
老李头接过烟,别在耳朵上,慢悠悠地数着钞票:“你小子最近可没少挣啊,山货行情看涨,你倒是赶上时候了。”
王大柱嘿嘿一笑,眼角堆起深深的褶子。他接过厚厚一沓钱,蘸着唾沫仔细数了两遍,这才心满意足地塞进内衣口袋,拍了拍。
“走啦,媳妇还在家等着呢。”王大柱跨上那辆破旧的拖拉机,发动起来,“突突突”的声响在黄昏中格外刺耳。
老李头抬头看了看天色,西边只剩一抹暗红的余晖,像是干涸的血迹。
“这天色不早了,要不就在城里将就一宿?夜里走山路不太平。”
王大柱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怕啥,这条路我闭着眼都能开回去。再说,明天村里还有事,不在家过夜媳妇该念叨了。”
老李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目送着拖拉机摇摇晃晃地驶出收货站。
王大柱确实不着急回家。他先去了趟农贸市场,给媳妇彩凤买了条丝巾,又买了些城里时兴的零食。兜里揣着厚厚一沓钞票,他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晚饭下馆子去!”他自言自语道,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好再来”饭馆是王大柱每次进城必去的地方。价钱实惠,分量足,正合他这种干体力活的人的胃口。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奶大屁股肥,穿得少,肉漏了一大半,胸部两颗黝黑葡萄有拇指头大,这会在紧身衣下支棱起两个疙瘩。
她一见王大柱就眉开眼笑。
“大柱兄弟,今天又是卖山货来吧?发财了可得好好请请自己啊!”
王大柱大咧咧地坐下,把买的东西往旁边椅子上一放:“老规矩,四个菜,再加瓶二锅头。”
“好嘞!小炒肉,青椒火腿,麻辣豆腐,宫保鸡丁,对吧?”老板娘麻利地记下,冲着后厨喊了一嗓子。
等菜的工夫,王大柱掏出新买的手机,给媳妇彩凤打了个电话。
“喂,凤儿,我今儿个在城里,卖了个好价钱…嗯,知道,知道,一会儿就回去…逼洗白净等着我,今晚非得好好弄你不可…”王大柱压低声音,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荤话,电话那头彩凤笑骂着,却也没真生气。
挂了电话,菜也上来了。红油亮汪汪的小炒肉,青椒和火腿红绿相间,麻辣豆腐上撒着一层花椒粉,宫保鸡丁里的花生米炸得金黄酥脆。王大柱咽了口唾沫,打开二锅头,自顾自地斟满一杯。
一杯烈酒下肚,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那股热乎劲儿让王大柱舒坦地叹了口气。他筷子不停,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时和老板娘搭几句话,吹嘘自己今天的收成。
小饭馆里烟雾缭绕,人声嘈杂。王大柱一杯接一杯,喝得满面红光,浑然不觉窗外天色早已黑透。
等他一瓶二锅头见底,抬头看墙上的钟,已经快九点了。
“坏了,这么晚了!”王大柱慌忙起身,结账时差点被绊了一跤。老板娘扶了他一把:“大柱兄弟,你这喝得不少,能开车吗?”
“没……没事!”王大柱趁机摸了一把肥奶,“这点酒算啥,我酒量好着呢!”
老板娘嗷了一声,暗送秋波。
大柱依依不舍地告别,摇摇晃晃地走出饭馆,夜风一吹,酒劲上头,眼前有些发花。
拖拉机停在路边,大柱费了半天劲才爬上车座。
夜色浓重,月亮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几颗星星微弱地闪烁着。王大柱发动拖拉机,那“突突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他打了个酒嗝,一股酒气混合着胃里翻上来的食物味道,让他有些恶心。
“妈的,今天喝猛了。”王大柱甩了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些。
拖拉机驶出县城,拐上了回村的山路。这条路王大柱走了不下百遍,就算是闭着眼也能摸回去。可不知怎么的,今晚的路感觉有些不对劲。
车灯照在前方,光线昏黄,只能照亮一小段路。路两旁的树木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像是无数妖魔鬼怪。山风呼啸而过,带着刺骨的寒意。
王大柱裹紧了衣服,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鬼天气,才入秋就这么冷。”
他摸了摸内衣口袋里的钞票,厚厚的一沓,心里踏实了些。等这笔钱拿回家,彩凤准得乐开花。想到媳妇那丰腴的身子,白净的皮肤,浓郁的黑卷毛,王大柱心里一阵燥热,巴不得立刻飞回家去。
拖拉机在山路上颠簸前行,王大柱的酒劲慢慢上来,眼皮开始打架。他强打精神,哼起了小调:
“小娘子那个白生生,大腿那个软绵绵…”
忽然,一阵冷风扑面而来,王大柱打了个寒颤,猛地清醒了几分。他感觉周围的温度似乎一下子降了不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像是…血腥味?
王大柱抽了抽鼻子,那味道又消失了。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喝多了产生错觉。
拖拉机继续前行,车灯照射下,前方的路面似乎有些不对劲。王大柱眯起眼睛,努力分辨着。
路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暗红色的,一片一片的。
随着拖拉机靠近,王大柱终于看清了,那竟是一滩滩血迹,洒在路面上,尚未干涸,在车灯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
“哪个天杀的在路上宰畜生了?”王大柱骂了一句,小心地绕过那些血迹。
可是越往前开,血迹越多,越来越密集。有的地方甚至是一大滩,像是有什么动物被当场宰杀,血流成河。
更让王大柱心里发毛的是,他看见路中间有一团模糊的东西。他减慢车速,凑近一看,差点没吐出来。
那竟是一堆内脏,心、肝、肺,模糊一团,似乎还在微微颤动,散发着温热的气息。王大柱甚至能看清那心脏上缠绕的血管,有规律地搏动着。
“操!”王大柱猛打方向盘,绕过那堆内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再也忍不住,趴在车门上呕吐起来,晚上吃的喝的全都吐了个干净。
吐完后,他擦了擦嘴,脸色苍白。这他妈是怎么回事?谁在路上扔这些东西?
王大柱心里发毛,酒醒了大半。他环顾四周,黑暗浓重得化不开,连拖拉机的车灯似乎也被黑暗吞噬,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
他应该已经走了大半路程,按理说该看到村口的石碑了。可是前方依旧是无尽的山路,看不到一点熟悉的标志。
王大柱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往前开。也许是今晚喝多了,产生了幻觉。他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直咧嘴。
不是幻觉。
拖拉机重新启动,发出沉闷的响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王大柱紧握方向盘,手心全是冷汗。
没开多远,他又看到了更可怕的东西。
一截肠子,长长的,像是从什么动物体内扯出来的,横在路中央,表面粘稠,泛着诡异的光泽。肠子的一端还连着个模糊的肉团,王大柱不敢细看,猛踩油门冲了过去。
车轮碾过那截肠子,发出令人作呕的噗嗤声。王大柱感觉后背一阵发凉,不敢回头看。
道路两旁的黑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王大柱不敢细看,死死盯着前方。可是越是害怕,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往路边瞟。
这一瞟,差点让他魂飞魄散。
路边的树干上,挂着一条条肉块,像是被精心切割后又悬挂起来的。有的像是大腿,有的像是胳膊,甚至有一块酷似半个人头,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表情。
王大柱浑身发抖,牙齿打颤。他猛踩油门,拖拉机发出嘶吼,加速向前冲去。
“幻觉,都是幻觉…”他不断安慰自己,可是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却真实得可怕。
就在这时,车灯照到前方路上有个人影。
王大柱心中一喜,终于见到活人了!他加快速度向那人影驶去,可离得越近,他心里越凉。
那是个女人,背对着他,站在路中央,一动不动。她穿着一身红衣服,在昏暗的车灯下,那红色鲜艳得刺眼,像是用鲜血染成的。
“喂!让让道!”王大柱大声喊道,同时按响了喇叭。
那女人缓缓转过身来。
王大柱倒吸一口冷气。那女人满脸是血,活像《咒怨》里的伽椰子。她的手中,捧着一样东西——一颗心脏,鲜红的,还在跳动的心脏。
“啊!”王大柱失声尖叫,猛打方向盘,拖拉机失控地冲向路边。慌乱中,他拼命踩刹车,拖拉机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终于停了下来,车头险些撞上一棵大树。
王大柱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湿透。他颤抖着抬起头,望向刚才那个女人站立的地方。
空无一人。
路上空空如也,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想象。
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告诉他,那不是幻觉。
王大柱颤抖着手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尼古丁稍稍平复了他狂跳的心脏。他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立刻,马上!
他重新发动拖拉机,这次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道路似乎没有尽头,只有无尽的黑暗和血腥的景象。
前方出现了一个弯道,王大柱熟悉这条路,记得过了这个弯就能看到村子的灯火。他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加速驶向弯道。
然而,当他转过弯道,眼前的景象让他彻底崩溃了。
那不是回村的路,而是一片陌生的荒野。荒野中央,有一棵枯死的老树,树上挂满了尸体——不,不是完整的尸体,而是一块块尸块,用铁丝挂在树枝上,随风轻轻摇晃。
有手臂,有大腿,有躯干,甚至还有头颅。每一块尸块都鲜血淋漓,仿佛刚刚被分割。树下,堆着一座小山似的内脏,肠子像彩带一样缠绕在上面。
最恐怖的是,树下站着一个人影。那人背对着王大柱,手里拿着一把砍刀,正在肢解一具尸体。刀起刀落,血肉横飞。
似乎是听到了拖拉机的声音,那人停下了动作,缓缓转过身来。
王大柱永远忘不了那张脸——那根本不是一张人的脸,而是一张用碎肉拼凑而成的面孔,两颗眼珠歪斜地嵌在肉里,直勾勾地盯着他。
“不!不!”王大柱发疯似的倒车,拖拉机在狭窄的山路上艰难地调头。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逃离这个地狱般的地方。
拖拉机颠簸着原路返回,王大柱不敢回头看,生怕那个东西追上来。他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不知开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光亮。随着距离拉近,王大柱认出那是村口的灯火。他几乎要哭出来,加速向村子驶去。
当拖拉机驶过村口的石碑时,王大柱才敢回头看。身后的山路平静如常,没有血迹,没有尸块,只有寻常的夜色。
回到家,彩凤还没睡,正坐在灯下做针线活。见王大柱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她吓了一跳。
“大柱,你这是咋了?脸色这么难看。”
王大柱一把抱住彩凤,身体仍在颤抖。他语无伦次地讲述了今晚的遭遇,彩凤听得脸色发白。
“你……你是喝多了做噩梦了吧?”彩凤强装镇定,给王大柱倒了杯热水。
王大柱猛灌一口水,摇了摇头:“不是梦,太真实了…”
就在这时,他摸到外套口袋里有东西。掏出来一看,竟是一小段肠子,已经发黑干瘪,散发着腐臭和屎臭。
王大柱尖叫一声,把那东西扔出老远。彩凤也吓得不轻,两人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王大柱带着几个村民去昨晚的路段查看。阳光明媚,山路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大家笑话王大柱是喝多了眼花。
但老村长却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在路边的一棵树上,有几道深深的砍痕,树下的泥土呈暗红色,像是被鲜血浸透过。
老村长脸色凝重,把王大柱拉到一边,低声说:“你昨晚怕是撞上‘阴路’了。几十年前,这山上出过一桩惨案,一伙土匪在这里杀了整整一家人,分尸荒野。后来这条路就不太平,偶尔有人会在夜里撞见可怕的东西。”
王大柱听得脊背发凉:“那我该怎么办?”
老村长叹了口气:“去庙里烧烧香吧,以后别再走夜路了。”
王大柱连连点头。那天下午,他果真去庙里烧了香,捐了香油钱。
然而,当晚睡到半夜,王大柱被一阵尿意憋醒。他迷迷糊糊起身,走向屋外的茅房。
解决完后,他抬头望了望天,月亮被乌云遮住,只有几颗星星微弱地闪烁着。这景象,与昨晚何等相似。
王大柱打了个寒颤,正准备回屋,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血腥味。
他惊恐地转头,发现回家的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陌生的山路。路面上,一滩滩血迹正在蔓延,路中央,一堆内脏在月光下微微颤动。
路的尽头,一个酷似伽椰子的女人站在那里,手中捧着一颗跳动的心脏。
王大柱尖叫一声,连滚爬爬地向后退,却撞上了什么东西。他回头一看,是那棵挂满尸块的枯树。树下,那个手持砍刀的肉脸人正缓缓向他走来。
第二天清晨,彩凤在屋里屋外找不到王大柱。最后,在离家不远的路边,村民们发现了他的尸体。
王大柱倒在血泊中,双眼圆睁,脸上定格着极致的恐惧。他的胸膛被剖开,心脏不翼而飞。
更诡异的是,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小段肠子,已经发黑干瘪。
村民们议论纷纷,都说王大柱是撞邪了。只有老村长沉默不语,他知道,有些路一旦误入,就再也回不来了。
在王大柱死后的第七天,彩凤梦见他满身是血地站在床前,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他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死灰。
彩凤惊醒,身边再也没有那个满嘴黄腔,变着花样玩她的男人。
窗外,夜风呼啸,仿佛有无形的东西在黑暗中窃笑。
从此,村里人再也不敢在天黑后走那段山路。有人说,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能听到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永远在路上徘徊,找不到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