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坳坐落在群山里,百十来户人家依山而居。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夏日傍晚的风带着燥热,吹得稻田沙沙作响。
“听说后山那片老坟地又不太平了。”张老汉压低声音,眼睛瞟了瞟四周。
“可不是嘛,前儿个王老二家的牛半夜叫得凄惨,第二天就病怏怏的,眼睛浑得像是蒙了层灰。”李老太接话道,手里的蒲扇摇得快了些。
“怕是又闹怅鬼了。”年纪最长的赵爷叹了口气,“那些死时心有挂念的,魂灵不安生啊...”
正说着,一个身影从旁边经过,是村里的木匠李卫东,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他听见了只言片语,眉头皱了皱,加快脚步往家走去。
李卫东家住村西头,三间瓦房带个小院。媳妇刘玉梅正在灶台前忙活,见他回来,擦了把汗:“咋这么晚才回来?饭都凉了。”
“地里活多。”卫东简短地回了一句,把锄头靠在墙根,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玉梅走过来,身子贴着他后背,手不安分地往下摸:“累了吧?晚上让媳妇好好疼疼你...”
卫东闪身躲开:“累着呢,没那心思。”
玉梅撇撇嘴,嘟囔着:“咋了?外面有人了?还是那玩意儿不好使了?”
“胡咧咧啥!”卫东瞪她一眼,脸上却没什么怒气。玉梅这话话糙理不糙,他们夫妻俩向来如此。
晚饭是馒头就着一碗腊肉、一碗蒜蓉青菜、两块腌豆腐、一碟咸菜。卫东吃得心不在焉,几次筷子夹空了都没发觉。
“咋了?魂丢后山坟地里了?”玉梅用脚在桌下蹭他的腿。
卫东放下碗筷,压低声音:“刚才回来路上,听赵爷他们说...后山又闹怅鬼了。”
玉梅一愣,随即笑出声:“瞧你那怂样!大老爷们还怕鬼?再说了,怅鬼不就是些死不安生的魂么,又不害人。”
“你知道啥!”卫东声音提高了些,“赵爷说,怅鬼虽不害命,但会吸人的精气神。被缠上了,人就一天天萎靡下去,最后变成行尸走肉一般!”
玉梅见他真急了,便收敛了笑容,但嘴上还是不饶人:“那咋啦?你精旺着呢,你媳妇我吸都吸不完。”说着又用脚去勾他。
卫东没接话,草草吃完就起身去院里收拾木材。他是个木匠,院里堆着不少待加工的木头。
夜深了,虫鸣声此起彼伏。卫东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屋顶。玉梅已经睡着了,鼾声轻微。他小心地翻身下床,走到窗前。
月光如水,洒在院子里。忽然,他看见院墙根下似乎站着个人影,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卫东揉揉眼睛,再定睛看去,那里空空如也。
“眼花了...”他自言自语道,回到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卫东去邻村做木工活,回来时天已擦黑。路过村口时,看见几个村民围在一起议论什么。
“卫东,你可回来了!”王老二看见他,急忙招手,“你家玉梅下午是不是去后山捡柴火了?”
卫东心里咯噔一下:“咋了?”
“有人看见她下山时,身后跟着个黑影,飘飘忽忽的...”王老二压低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跟上了!”
卫东扔下工具就往家跑。推开院门,看见玉梅正在喂鸡,心里才稍稍安定。
“咋啦?让狗撵了?”玉梅见他气喘吁吁,笑着问。
卫东没说话,拉着她进屋,仔细打量她的脸。玉梅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头还好。
“以后别去后山捡柴了。”卫东严肃地说。
“为啥?灶膛里烧啥?烧你的家伙事儿?”玉梅嬉皮笑脸地伸手摸他。
卫东一把打开她的手:“跟你说正经的!后山不干净,听说怅鬼专门盯上阳气弱的人...”
玉梅不乐意了:“咋?嫌我老了?阳气弱了?比不上那些小媳妇了是吧?”说着就来扯他衣服,“今儿非让你看看老娘阳气旺不旺!”
那晚玉梅格外主动,最近她用手机学了很多把式。事毕,玉梅很快睡着了,卫东却总觉得屋里有什么东西似的,心里发毛。
接下来几天,玉梅确实有些变化。她变得比以前懒散,常常坐在院里发呆。卫东跟她说话,要好几次她才反应过来。
“你是不是哪不舒服?”卫东担心地问。
玉梅懒洋洋地摆摆手:“好着呢,就是有点乏。”
更让卫东不安的是,玉梅的眼睛似乎没了往日的神采,看人时总是直勾勾的。而且她如今特别怕冷,虽说是入了秋,但也不至于晚上盖两床被子还哆嗦。
有一天半夜,卫东被冷醒了,一摸身边,玉梅那边被子冰凉。他起身一看,玉梅竟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
“玉梅?干啥呢?”卫东叫她。
玉梅缓缓转过身,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外面有人叫我...”
卫东一个激灵,跳下床凑到窗前。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月光照在泥地上,泛着青白的光。
“没人啊,你是不是做梦了?”卫东拉着她回床上,触手之处一片冰凉。
第二天,卫东特意没去干活,在家陪着玉梅。她一整天都精神恍惚,吃饭时筷子掉了好几次。
傍晚时分,卫东正在院里劈柴,忽听屋里玉梅尖叫一声。他冲进屋,见玉梅缩在墙角,指着窗户:“脸!一张白脸!”
卫东冲到窗前,外面什么也没有。他回头看见玉梅瑟瑟发抖的样子,心沉到了底。
“不行,得去找赵爷。”卫东下定决心。赵爷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据说懂些门道。
赵爷听了卫东的描述,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八成是被怅鬼跟上了。那东西不害命,专吸人的精气神。等吸够了,它就能安心去投胎,但被吸的人可就半死不活了。”
“那咋办啊赵爷?”卫东急得满头大汗。
“怅鬼最怕两样东西:火光和铁器。”赵爷说,“你今晚在院里生堆火,把铁器都摆出来。最重要的是,得找到怅鬼的尸骨所在,把它最挂念的东西放在坟头,它才能安心离去。”
“可我不知道是哪个坟啊!”
赵爷沉吟片刻:“被缠的人知道。你院里生了火,放了铁器,怅鬼自然不敢多留,等夜深了,它会回到自己的坟头。到时候你跟着你媳妇走,她会被引到坟前,但你手里要拿着铁器,以防万一。”
卫东回家时天已黑透。玉梅早早睡下了,呼吸轻微几乎听不见。卫东按照赵爷的吩咐,在院里生起一堆火,又把斧头、锄头、镰刀等铁器摆在门口。
半夜时分,玉梅突然坐起身,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玉梅?”卫东轻声叫她。
玉梅不答话,缓缓下床,向门外走去。卫东赶紧跟上。
玉梅赤着脚,走在冰冷的土路上,却毫无反应。她的脚步虚浮,像是飘着一样。卫东跟在后面,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斧头。
月光很亮,照得小路一片惨白。玉梅径直向后山走去,那里是片老坟地,埋的大多是李家的先人。夜风吹过,草丛里窸窣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行。
坟地里,墓碑歪歪斜斜,在月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是一个个站立的人。玉梅绕过几个坟包,停在一个几乎平了的坟前,缓缓跪了下去。
卫东跟过去,看见那坟已经荒废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块小石碑半埋在土里,上面模糊刻着“李氏”二字。
玉梅开始用手挖土,指甲很快渗出血来,但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卫东赶紧上前拉住她,却发现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玉梅!醒醒!”卫东摇晃她。
玉梅转过头,眼睛空洞无神,嘴角却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那不是玉梅的笑,卫东心里发毛。
忽然,四周响起一阵窸窣声,像是许多人在低声絮语。卫东环顾四周,坟包间似乎有黑影晃动。
他想起赵爷的话,忙问:“你要什么?你想要什么?”
玉梅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陌生的声音:“灯...我的灯...”
卫东想起来了,村里老人说过,百年前有个姓李的媳妇,丈夫外出再无音讯,她每晚提着灯在村口等,直到病死。死后被葬在后山,但灵魂不安,时常出来找她的灯。
“灯!我这就去找灯!”卫东对玉梅说,也对着坟头说。
他飞奔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一盏老旧的油灯,又急忙跑回坟地。玉梅还跪在那里,但身体已经开始摇晃,像是随时会倒下去。
卫东把灯放在坟头,大声说:“给你灯!安心去吧!”
忽然一阵阴风吹过,油灯自己亮了起来,发出青幽幽的光。玉梅身体一软,倒在了地上。四周的窸窣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风中。
卫东背起玉梅往家走,感觉她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回到家时,天已蒙蒙亮。玉梅醒了过来,一脸茫然。
“我咋这么累?像是干了三天重活似的。”
卫东长舒一口气,知道那东西终于走了。
几天后,玉梅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又开始对卫东动手动脚。
“那鬼娘们长得咋样?比我俊不?”她一边解卫东的裤带一边问。
“胡扯啥!那就是个可怜人。”卫东躲闪着。
“可怜?半夜勾引人家汉子,这叫可怜?”玉梅不依不饶,“今儿非得让你把精气神都留给媳妇不可!”
卫东哭笑不得,心里却踏实了。日子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只是每到傍晚,卫东都会把院门关得紧紧的,生怕有什么东西跟着晚风溜进来。
后山的坟地里,那盏油灯还立在坟头,据说每当月圆之夜,总会自己亮起,青幽幽的光照着一小片地方,像是等待着永远不会归来的人。但没人敢在夜晚去考证。
李家坳的日子依旧平静地过着,稻田绿了又黄,山花开了又谢。村民们依旧在老槐树下闲聊,只是很少有人再提起那个提着灯等待的怅鬼。它成了又一个被遗忘的故事,沉睡在乡村的记忆里。只有在极偶然的深夜,停电了,还没睡觉的人家点起蜡烛时,才会有人恍惚想起,这里曾有过一个不肯安息的灵魂。
世间多少怅鬼,无非都是放不下的执念。等一场空,守一个无,最终在时光里消散,如灯灭般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