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中丘陵起伏,竹林掩映的村落里,鸡鸣犬吠间夹杂着粗犷的川骂。冬日的太阳懒洋洋地爬上山头,照得霜露闪闪发亮。刘正保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叶子烟,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你个砍脑壳的,还不快换身衣裳?等到太阳晒屁股才走哇?”王文秀系着围腰从灶房出来,双手在围腰上擦着,“老汉儿都带信几道了,杀猪饭等我们开席哩!”
刘正保慢悠悠吐出口烟圈:“急啥子嘛,三十里路,走拢刚好晌午。”
“屁咧!”王文秀一把夺过他的烟杆,“上次也是这么说,结果走拢了猪毛都刮干净了,老汉儿气得跳起脚骂你懒驴上磨。”
刘正保撇撇嘴,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他个不高,精瘦,眼珠子转得溜快,一看就是个不服管的主。王文秀比他高半头,膀大腰圆,说话像放鞭炮,得理不饶人。
两口子收拾停当,拎着两封红糖和一挂自家熏的腊肉上了路。山路蜿蜒,爬坡上坎,王文秀的嘴就没停过。
“给你说,今天好生点,莫跟老汉儿顶嘴。去年杀猪饭你跟他吵,搞得一屋人不自在。”
“是他先挑事的嘛!”刘正保不服气,“说我养猪不如他家,喂得精瘦。妈的,我那猪是瘦肉型,现在城里就兴这种。”
“呸!少扯谎聊皮的,你就是懒,不肯多打猪草。”王文秀戳他脑门,“今天他再说你,就给我夹起尾巴做人。听到没?”
刘正保哼哼两声,算是应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两人终于到了老丈人村口。还没进门,就听见猪嚎声震天响。院坝里已围了一圈人,丈人王老汉正指挥两个壮汉按猪。那猪少说三百斤,嗷嗷乱叫,拼命挣扎。
“哎哟,咋才来喃?”王老汉扭头看见他们,脸色就不太好,“猪都杀脱了才到,真是请老爷不如遇老爷。”
刘正保刚要回嘴,王文秀掐他后腰一把,堆笑道:“路上滑,走慢了。爹,我们这不是来了嘛,正保,快去帮忙!”
刘正保悻悻然放下礼物,凑过去搭手。猪已被按在条凳上,杀猪匠李一刀拎着尺长尖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血“哗”地涌进盆里。女人们赶紧撒盐搅拌,准备做血旺。
烫水、刮毛、开膛破肚,一套流程下来,猪被大卸八块。王老汉拎着猪尿泡,吹胀了给院里小孩当球踢,孩子们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刘正保帮忙劈柴,王老汉就在旁边叨叨:“看你劈那柴,七翘八拱的。做事嘛就跟做人一样,要踏实,莫毛毛躁躁。”
刘正保咬咬牙,没吱声。
“听说你今年谷子打得少?咋搞的嘛?老子像你这么大年纪时,担谷子一担二百斤,走十里路不喘气。”
刘正保憋得脸红脖子粗,王文秀忙过来打圆场:“爹,正保今年身子不爽利,感冒了几道。再说现在谷价贱,种多了也卖不起价。”
王老汉嗤笑一声:“男子八叉的,一点感冒就蔫巴了?我看是搓麻将熬夜整虚了!”
刘正保手里的斧头捏得死紧,王文秀赶紧把他拉开,低声道:“忍倒!杀猪饭一年就一回。”
天擦黑时,晚饭开席了。院坝里摆开三张桌子,每桌都堆得盆满钵满。地道的杀猪菜:回锅肉炒得灯盏窝儿卷起,油亮亮香喷喷;血旺嫩得像豆腐,浇上红油辣子,撒把香菜;爆炒猪肝脆嫩入味;红烧肥肠嚼劲十足;排骨莲藕汤熬得雪白;还有粉蒸肉、蒜苗盐煎肉、凉拌耳片…中间一大盆酸菜炖猪骨,热气腾腾。
王老汉给众人倒酒,是自家酿的包谷烧,烈得呛喉咙。几杯下肚,他的话更多了。
“正保啊,不是老子说你,你看我圈里那头猪,喂得油光水滑。你那个啥子瘦肉猪,跟猴儿似的!做人要老实,莫骗人。”
刘正保闷头吃菜,不搭腔。
“还有,听说你打牌输了好几百?有那闲钱不如给文秀扯件新衣裳。看她穿那身,袖口都磨毛边了。”
王文秀在桌下踢刘正保一脚,示意他忍住。
但王老汉越说越起劲:“最气人的是,去年喊你帮我修猪圈,你说腰杆痛。痛啥子痛?打牌坐到深更半夜不见痛?”
“哐当!”刘正保把酒杯砸桌上,酒水溅得到处都是。
“老汉儿!你莫没完没了!我刘正保再孬也是你女婿,大过年的,给点面子要得不?”
一桌人顿时安静了。王老汉涨红了脸:“哟呵,还敢顶嘴?老子说错了?你个瘟丧不成器,我女跟到你倒八辈子霉!”
“爹!少说两句!”王文秀忙劝。
“我不成器?文秀跟了我没饿过一顿!你成器,当年还不是把丈母娘气回娘家?”刘正保酒精上头,口不择言。
这话戳了王老汉肺管子。他猛地站起来,手指发抖:“龟儿子滚!给老子滚!”
“滚就滚!”刘正保拽起王文秀,“我们走!不受这窝囊气!”
亲戚们都来劝,小舅子拉住刘正保:“姐夫,天都黑了,三十里路呢,明天再走嘛。”
“撒手!老子不怕走夜路!”刘正保甩开他,拖着王文秀就往外走。
王老汉在后面吼:“有本事莫回来求我!”
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半,天黑得像锅底。山路崎岖,只有手电筒一束光晃来晃去。王文秀一路骂咧咧。
“刘正保你个砍脑壳的!充啥子好汉?这下好了,走三十里夜路!遇到鬼打墙看你咋办!”
“闭嘴!听得烦!”刘正保酒劲未消,头晕眼花。
“哟呵,还敢凶我?不是你我至于受这气?嫁给你真是倒了血霉!瞧你那怂样,在我爹面前屁不敢放,就会对我耍横!”
刘正保越听越火大,忽然想起年轻时看的古惑仔录像带,靓坤火气大时怎么对马子。他酒精上头,一把抓住王文秀头发。
王文秀吓一跳,随即骂更凶:“哎哟!还敢动手?老娘怕你不成?松手!把你爪子拿开!”
但夫妻十几年,王文秀立马领会丈夫意思,骂了一句死鬼后,乖乖跪下忙活了。
正忙活间,刘正保叫了一声。
“咋子了?见鬼了?”王文秀抬头问。
刘正保没再吭声,指着前方。远处山坳里,隐约有火光闪烁,似乎有人围着火堆跳戏。
“怪了,这荒山野岭的,谁半夜搞这个?”王文秀也觉奇怪。
两口子兴趣全无,躲到树丛后偷看。那火堆烧得挺旺,围着一圈人影手拉手跳着,转圈圈,但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
“跳啥子哦,连芦笙都没有?”王文秀嘀咕。
刘正保眯眼细看:“好像不是我们地方戏。”
那舞蹈动作古怪,肢体扭曲得不自然,像提线木偶。火堆噼啪作响,却听不见任何欢声笑语。
突然,舞圈散开,中间两个人影抬起一个长条东西——赫然是口棺材!
刘正保和王文秀顿时汗毛倒竖。
更吓人的是,那两人把棺材立起来,打开棺盖,里面竟掉出个穿寿衣的老太太!尸体僵硬,脸灰白得像糊了层纸。
跳戏的人影围上来,开始撕扯尸体,你一块我一块往嘴里塞!咀嚼声嘎吱嘎吱传来,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妈呀!”王文秀腿一软,直接吓尿。
刘正保捂住她的嘴,手抖得厉害。他看清那些“人”的脸——根本没有五官,平坦得像张白纸!
这时,一个无脸人突然转向他们藏身的方向,似乎嗅到了生人气息。它抬手一指,所有无脸人都停住动作,齐刷刷“看”过来!
“跑!”刘正保拉起吓软的王文秀,没命地往回跑。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追赶声,像许多脚拖地走。两人不敢回头,拼命狂奔。王文秀的鞋跑掉了也顾不上,脚板被碎石硌得生疼。
“等等我!等等我哟!”王文秀哭喊着。
刘正保拽着她胳膊,几乎是拖着她跑。身后那窸窣声越来越近,还伴有奇怪的哼唧声,像憋着笑的喉咙响。
“哎哟!”王文秀绊了一跤,摔个嘴啃泥。刘正保慌忙拉她,回头瞥一眼——那群无脸人飘飘悠悠追来,离他们不到百米!
刘正保魂飞魄散,拼命拉起妻子。这时他福至心灵,想起老人说过鬼怕污秽,赶紧扯开裤子对着追兵方向撒尿,一边哆嗦一边喊:“滚开!老子尿臊死你们!”
那帮无脸人果然停顿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但很快又追上来。
“不行了!往老汉儿家跑!”刘正保喊一声,两人转向丈人家方向逃去。
一路上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终于看到丈人家灯火时,两人都快虚脱了。王文秀扑到门上拼命捶打:“爹!开门!有鬼追我们!”
门吱呀开了,王老汉提着煤油灯,见两人狼狈样,吓了一跳:“咋子了?被抢了?”
“鬼!有鬼!”刘正保语无伦次,“在吃死人!追我们!”
王老汉脸色一变,忙拉他们进屋,砰地关上门。听完断断续续的叙述,他眉头紧锁:“撞到‘馋鬼’了!这些饿死鬼专抢新尸吃!快,准备浆水饭!”
一家人忙活起来。王老汉让老婆赶紧煮饭,自己翻出香烛纸钱。饭快熟时,他舀了碗饭,掺上冷水,再加点酒肉渣滓,搅成浆水饭。
“开门!”王老汉端碗走到门口,念念有词,“过往神灵,冤魂野鬼,莫为难小辈,吃了饭各自散去…”
说完将浆水饭泼向门外黑暗处。又烧了纸钱,插三炷香。
忙活完回屋,见刘正保缩在墙角发抖,裤子还湿着——不知是跑出的汗还是吓出的尿。
王老汉没再骂他,只叹口气:“夜路走多了总要撞鬼。以后还逞能不?”
刘正保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王文秀心有余悸:“爹,那到底是啥子哦?”
“是老辈子说的‘馋鬼’。”王老汉点起叶子烟,“一般是饿死的人变的,贪嘴,这节气,家家户户都杀年猪,它们闻到杀猪饭香味就想来蹭吃,正好撞上你两个倒霉蛋。”
那晚,刘正保挤在小舅子床上抖了一夜。此后每年杀猪饭,他早早来帮忙,第二天才走,再不敢夜行山路。
王老汉照样数落他,但刘正保从不回嘴,只是点头哈腰。有时听得狠了,就偷偷瞄一眼窗外夜色,然后一个劲发抖。
乡野奇闻异事多,但真正见过的没几个。刘正保夫妇成了村里忌惮夜路的活例,再倔的驴子听说他们的遭遇,都会乖乖留宿。
深山夜路,谁知道会撞见什么?还是那句老话:不信邪的人,迟早会撞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