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朱标的旨意,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镇国秦王吴铭将再次北上,执掌“整顿边军、抚慰将士”之权的消息,迅速传遍朝野。这看似不及统兵征伐显赫的差事,实则牵动着北疆无数人的神经,也引来了更多复杂难明的目光。
杨士奇等文官虽未再公开反对,但私下里的担忧与不满几乎溢于言表。勋贵集团则态度暧昧,既希望吴铭能解决边军积弊,提升战力,又忌惮其借此机会坐大,侵蚀他们的传统势力范围。唯有皇帝朱标,在乾清宫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后,无人能窥知其真实意图。
离京前,吴铭与徐妙锦进行了一次长谈。
“此去不同大同,无需亲冒矢石,却更需如履薄冰。”徐妙锦为他整理行装,眉宇间忧色不减,“边军积弊已久,盘根错节,触动任何一方利益,都可能引来反噬。陛下此举,恐有借刀杀人之意。”
吴铭握住她的手,温言道:“我明白。但北疆不稳,则国本动摇。定国信中所述,令人心忧。此事,于公于私,我都不得不为。你在京中,照顾好麒儿、麟儿,更要保护好自己。”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若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启动应急方案,通过格物院的渠道撤离。”
徐妙锦用力点头,将一枚贴身携带的、刻有复杂纹路的玉符塞入他手中:“这是父亲留下的旧部信物,或能在关键时刻,于边关寻得几分助力。”
这一次,吴铭没有大张旗鼓,只带了精简的王府护卫、数名精通账目刑名的文吏,以及一队由格物院医师和工匠组成的小组。他对外宣称此行重在“巡查”、“抚慰”,而非兴师动众。
车驾出京,过居庸,入宣府,一路向北。越靠近边墙,景象愈发荒凉肃杀。与吴铭记忆中上次北上相比,气氛似乎更加压抑。沿途驿站破败,兵卒面带菜色,眼神麻木。偶尔遇到巡边的骑兵小队,也是甲胄不全,士气低落。
吴铭的第一站,并非大同,而是宣府镇。他需要先在外围了解情况,避免直接陷入大同可能存在的泥潭。
在宣府总兵衙门,接待他的总兵态度恭敬却带着明显的疏离。对于吴铭询问兵额、粮饷、军械情况,总兵的回答多是“尚可”、“勉力维持”,语焉不详。当吴铭提出要巡视营房、查看军械库时,总兵更是面露难色,推说营房杂乱,恐污王爷尊目,库房重地,需按章程办理。
吴铭心中冷笑,知道这是地方将领惯用的搪塞手段。他也不强求,转而带着自己的人,换上便服,深入市井、军营外围,与底层士卒、贩夫走卒、乃至流莺暗娼攀谈。
几日暗访下来,触目惊心!
兵额虚报吃空饷已是常态,实际兵力不足编制七成。在役士卒粮饷被层层克扣,到手不足定额一半,且时常拖欠,许多人不得不依靠家中接济或做些小营生才能糊口。军械更是老旧不堪,刀枪生锈,弓弦松弛,火铳许多已无法击发,库房中堆放的甲胄也多是破损之物。
更严重的是,军纪涣散。将领忙于钻营,士卒缺乏操练,酗酒、赌博、斗殴屡见不鲜,甚至与地方豪强、走私商贩勾结,牟取私利。吴定国信中所言“不明势力”接触将校,也得到侧面印证,似乎确有来自关内(甚至可能来自江南)的神秘人物,在暗中活动,散播流言,拉拢军官。
“王爷,情况比预想的更糟。”随行的文吏面色凝重地汇报,“宣府如此,大同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积弊已深,非猛药不能治。但若下手太狠,恐激起兵变。”
吴铭站在宣府破旧的城墙上,望着北方苍茫的草原,寒风吹动他的衣袍。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从根子上开始腐烂的庞大体系。皇帝的“便宜行事”之权,在这里,更像是一柄双刃剑。
离开宣府,吴铭一行抵达大同。相较于宣府总兵的表面恭敬,大同的新任总兵郭英(注:与前文被围郭英非同一人,此处为剧情新设人物)态度则更为直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他是皇帝新近提拔的将领,自恃圣眷,对吴铭这个“过气”王爷并不十分买账。
“王爷奉旨抚军,末将自当配合。然边军自有法度,王爷还是莫要过多干涉具体军务为好,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郭英在接风宴上,不咸不淡地说道。
吴铭不动声色,只是强调自己此行只为“查漏补缺,安抚军心”,绝不会越权行事。但他的低调,反而让郭英及其亲信更加放松了警惕。
吴铭依旧采取暗访为主的方式。他让护卫和文吏分散行动,自己则只带了两名贴身护卫,在大同城内外的军营、市集、茶楼酒肆流连。他很快发现,大同的情况比宣府更为复杂。郭英为了快速掌控局面,任用私人,排挤徐达旧部,导致军中派系分明,矛盾尖锐。粮饷克扣、军械废弛等问题同样严重,甚至因为派系斗争,底层士卒的处境更加艰难。
在一处低矮的营房内,吴铭遇到了一个断了一条胳膊的老兵,曾是徐达的亲卫。老兵认出了吴铭(或许是通过吴定国),激动之下,老泪纵横,拉着吴铭的手,泣诉军中不公,粮饷被扣,受伤无人抚恤,甚至暗示郭英手下有人与塞外的蒙古部落有不清不楚的往来。
“王爷!老帅(徐达)若在,断不容他们如此糟蹋边军啊!”老兵的哭喊,像一根针,扎在吴铭心上。
更让吴铭警惕的是,他察觉到自己一行人的行踪,似乎一直被不明身份的人暗中监视。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感觉有若有若无的目光跟随。
就在吴铭于大同暗中查访,试图理清头绪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这日深夜,吴铭暂住的馆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的铿锵声!
“有刺客!保护王爷!”
馆驿内外顿时一片大乱!黑暗中,数十名黑衣蒙面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突袭馆驿,与王府护卫激烈地厮杀在一起!这些刺客身手矫健,配合默契,出手狠辣,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吴铭在护卫拼死保护下,退入内室。听着外面激烈的打斗声和不断传来的惨叫声,他面色冰冷。对方终于忍不住动手了!是郭英?是边军内部的既得利益者?还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不明势力”?
战斗持续了约一刻钟,刺客见无法迅速得手,且大同城的巡夜兵丁已被惊动,正在赶来,便迅速撤退,留下了数具尸体。
清点损失,王府护卫死伤数人,随行文吏有一人受惊病倒。吴铭安然无恙,但脸色阴沉得可怕。
大同总兵郭英闻讯,带着大队亲兵“匆匆”赶来,看着馆驿外的狼藉和尸体,脸上露出“震惊”与“愤怒”之色。
“岂有此理!竟敢在总兵府眼皮底下行刺王爷!末将定当严查,给王爷一个交代!”郭英信誓旦旦。
吴铭看着他表演,心中冷笑。这刺杀,时机太过巧合,就在他暗访有所收获之时。郭英的“姗姗来迟”和浮于表面的“愤怒”,更是欲盖弥彰。
“有劳郭总兵了。”吴铭淡淡道,“不过,这些刺客训练有素,不似寻常毛贼。恐怕……非是郭总兵能轻易查清的。”
郭英脸色微变,干笑两声:“王爷说的是,末将必竭尽全力。”
刺杀事件,像一声惊雷,炸响在大同城上空。它彻底撕破了表面的平静,将北疆军中的暗流与杀机,赤裸裸地暴露在吴铭面前。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慢慢查访了。对方已经狗急跳墙,下一步,只会更加疯狂。他必须加快行动,在对方布置好更致命的陷阱之前,找到突破口,扭转局面。而突破口在哪里?或许,就在那些被排挤的徐达旧部,以及那个断臂老兵的泣诉之中。
馆驿刺杀事件,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大同城压抑已久的紧张氛围。镇国秦王吴铭遇袭的消息不胫而走,在边军将士和普通百姓中引发了巨大震动。尽管总兵郭英信誓旦旦要严查,并加强了馆驿的“保护”,但吴铭心知肚明,这所谓的保护,监视的意味更浓。
对方已经图穷匕见,他不能再被动等待。刺杀反而激起了他胸中的怒火与决断。他必须更快、更狠地撕开这笼罩北疆的迷雾。
吴铭不再隐藏行迹,他亮出皇帝“便宜行事”的旨意,以雷霆之势,开始了真正的“整顿”。
第一刀,砍向了最敏感也最腐败的领域——粮饷。他带来的文吏都是精通算学、查账的好手,在部分仍有良知的底层军官暗中配合下,直接封存了大同镇近半年的粮饷账册,进驻仓场,开始全面审计。同时,他派出手持王命旗牌的护卫,分头前往各营,绕过将领,直接向士卒发放部分拖欠的饷银和过冬的棉衣、炭火,钱物则由他带来的小队直接从京城押运的备用金和物资中支取。
这一手,直接戳中了郭英及其亲信的死穴!账目一旦彻查,吃空饷、克扣军饷的勾当必然暴露。而吴铭直接向士卒发放钱粮,更是釜底抽薪,既收买了底层军心,也让他们无法再以“粮饷不足”为借口搪塞。
“王爷!您这是何意?”郭英闻讯,气急败坏地闯入吴铭临时办公的衙署,脸色铁青,“边军粮饷调度,自有章程!您如此越权行事,扰乱军心,若是激起变故,末将恐怕无法向朝廷交代!”
吴铭端坐堂上,冷冷地看着他:“郭总兵,本王奉旨整顿边军,抚慰将士。如今士卒饥寒,怨声载道,军心涣散,这便是你口中的‘章程’?若因此导致边关失守,是你郭总兵担待,还是本王担待?”他拿起一本刚刚初步核验出问题的账册,重重摔在案上,“还是说,郭总兵怕本王查出些什么,无法向朝廷交代?”
郭英被噎得说不出话,额头青筋暴跳,却不敢真的与手持圣旨的亲王硬顶,只得恨恨退下。但他暗中的小动作更加频繁,试图阻挠审计,散布吴铭“欲夺兵权”、“苛待边将”的谣言。
面对郭英的软硬兼施,吴铭深知,要想真正立足,必须找到可靠的盟友。他想起了那个断臂老兵的泣诉,以及徐妙锦临行前交给他的那枚玉符。
他通过隐秘渠道,联系上了几位被郭英排挤、仍对徐达怀有深厚感情的军中老将和中层军官。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于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废弃土地庙内,吴铭与这些满面风霜、眼神却依旧锐利的军官们会面了。
“诸位将军,皆是随魏国公浴血沙场的功臣,如今却遭小人排挤,边军积弊至此,将士寒心,本王奉旨前来,心痛如绞!”吴铭开门见山,言辞恳切。他出示了玉符,表明了与徐达的关系,并将暗访所见和盘托出。
这些军官本就对现状极度不满,见到故主信物,又听闻吴铭直言不讳,纷纷倒出苦水。他们证实了吴铭的诸多发现,并提供了更多郭英及其党羽贪墨军饷、倒卖军械、甚至与关外蒙古部落进行私下贸易(包括可能的情报交易)的线索。
“王爷,非是我等不愿报效朝廷,实是心寒矣!郭英那厮,不仅克扣粮饷,还将好铁好料私自贩出塞外,换回皮毛马匹中饱私囊!军中火铳十之七八不堪用,甲胄皆是破烂,如何御敌?”一名满脸刀疤的参将愤慨道。
“更有甚者,”另一名千户压低声音,“末将曾亲眼所见,有疑似江南口音的神秘人,出入郭英府邸,所谈之事,似乎……与海上有关。”
江南?海上?吴铭心中一动,难道北疆的乱局,与东南那些残余势力还有牵连?这潭水,比想象得更深!
“诸位将军,国之屏藩,岂容蠹虫蛀空?”吴铭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毅,“本王欲整肃边军,重振军威,需诸位鼎力相助!陛下赐我便宜之权,凡证据确凿者,无论涉及何人,皆可先斩后奏!”
他需要这些地头蛇的力量,来对抗郭英的势力,并获取关键证据。
众军官交换了眼色,最终,那位刀疤参将代表众人,单膝跪地,抱拳道:“王爷既有魏公信物,又持圣意,心系边关将士,末将等愿效犬马之劳,助王爷铲除奸佞,还北疆一个朗朗乾坤!”
断箭为盟,无声的誓言在破庙中回荡。吴铭终于在大同军中,撬开了一道裂缝,获得了一支可信赖的力量。
有了内应,吴铭的行动更加精准和迅速。他根据军官们提供的线索,将下一个目标,锁定在了大同镇最重要的军械库之一——位于城西的“武备三库”。
在刀疤参将等人的策应下,吴铭绕过郭英的管辖,以“巡查军械维护状况”为名,强行进入了武备三库。
库门打开的一刹那,一股混合着铁锈、霉烂和灰尘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眼前的景象,让即使有所准备的吴铭,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库房内,本该摆放整齐的刀枪剑戟,大多东倒西歪,锈迹斑斑。弓弩的弦缆大多腐朽断裂。堆放的甲胄,皮革霉烂,铁片生锈,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而最关键的,是存放在特定区域的火器。
大量号称库存的火铳,实际上根本无法使用,铳管堵塞、锈死,甚至有些根本就是木棍刷漆的假货!火药受潮结块,铅弹规格不一,杂乱堆放。
“这……这如何能用来御敌?!”随行的格物院工匠痛心疾首。
更令人发指的是,在库房最深处,他们发现了被刻意隐藏起来的一批军械。这些军械保养良好,刀锋雪亮,甲胄完整,甚至还有数十支堪称精良的火铳和数门小型佛郎机炮!与外面那些破烂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些……是准备用来做什么的?”吴铭声音冰冷,问向陪同(实为监视)的库大使。
那库大使面如土色,浑身颤抖,在吴铭凌厉的目光和刀疤参将的逼视下,终于崩溃,跪地哭诉:“王爷饶命!是……是郭总兵……他让小的们将好器械另行存放,一部分……一部分用来装备他的亲兵,另一部分……另一部分偷偷……偷偷运出关外,与蒙古人交易……”
私藏军械!资敌!?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库大使亲口承认,吴铭还是感到一股怒火直冲顶门!郭英之罪,罄竹难书!
然而,就在吴铭准备下令抓捕库大使,并以此为契机直指郭英时,异变再生!
库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兵刃撞击声!
“不好了!库房走水了!快救火!”有人在外面声嘶力竭地大喊。
紧接着,浓烟从库房缝隙中涌入!显然是有人想纵火毁灭证据!
“保护王爷!控制库大使!”刀疤参将反应极快,立刻指挥手下护卫吴铭,并死死按住那个面如死灰的库大使。
吴铭在浓烟中咳嗽着,心中却一片冰寒。对方反应如此之快,手段如此狠辣,竟不惜烧毁整个军械库也要阻止他!这大同的水,实在太深了。他必须立刻拿到库大使的口供,并找到更确凿的物证,否则,这把火,很可能会烧到他自己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