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格物院的牌子,终于在金陵城西一处不算起眼的官署门前挂起。没有翰林院的门庭若市,没有国子监的朗朗书声,这里进出之人,多半是些衣着朴素、手指粗糙的匠人,或是些神情专注、不修边幅的“怪才”。吴铭兼任院事,但他深知自己并非技术核心,更多是作为保护伞与资源协调者。
院内事务,他大胆启用了那位曾暗中指点过吴麟、因口吃而不得志的军器局老匠人周大巧,以及几位在算学、天文方面确有实学的老儒(他们因“沉迷杂学”而在正统仕途上郁郁不得志),由他们具体负责项目的遴选与推进。
初始阶段,格物院主要承接来自军器局和水师的“订单”——改进火炮铸造工艺以消除气泡、研究更耐用的帆布材料、优化战舰内部空间布局以提升居住与作战效率。吴铭将从佛郎机自鸣钟上逆向研究发条、齿轮的心得,以及吴麟那些充满童趣却直指核心的“设计图”也一并纳入研究范畴,虽看似遥远,却意在培养一种系统性、原理性的思维方式。
阻力无处不在。士林清议对格物院极尽嘲讽,称之为“匠作坊”、“奇巧司”,入院者常被视作“不务正业”。资源拨付也常被户部以各种理由克扣拖延。但吴铭凭借着旧港大胜的余威和朱元璋“不得荒废”的底线旨意,艰难地维持着这里的运转。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一日,吴铭正在格物院与周大巧等人探讨如何将吴麟无意中画出的一个简易轴承结构应用于马车减震,一名东宫属官匆匆而来,面色凝重地递上一份密报。
“太傅,北疆急讯!北元残部似乎有异动,斥候发现有小股精锐频繁越过漠南,窥探我边镇,其行踪诡秘,不似寻常游骑劫掠。陛下已命边军严加戒备。”
吴铭心中一凛。南海刚平,北疆又起波澜?这绝非巧合!他立刻联想到朝中那些虽经清洗却并未根除的旧势力残余,他们是否会借此机会,再次兴风作浪?毕竟,若能引动北元大举南下,必将迫使朝廷将重心北移,届时水师建设、格物院乃至所有新政,都可能因资源倾斜和注意力转移而陷入停滞甚至倒退!
“还有……”那属官压低声音,“近日市井间有些流言,语涉格物院与小公子……”
吴铭目光骤寒:“说!”
“传言说……格物院研究机巧之物,有干天和,故而引动北疆异象……还有人说,小公子年幼而通妖……呃,通晓非常之理,恐非……祥瑞之兆……”属官吞吞吐吐,不敢尽言。
吴铭拳头猛地握紧!对手果然阴魂不散!他们无法在朝堂上正面推翻格物院,便转而利用天象、利用流言,从道德和舆论层面进行抹黑,甚至再次将矛头指向了年幼的吴麟!这分明是想从根本上动摇格物院存在的合理性,并打击他吴铭的软肋!
就在吴铭凝神应对北疆危机与舆论风波时,格物院内,却发生了一件小事。
周大巧带着几个匠人,终于根据吴铭提供的思路和吴麟那粗糙的草图,结合自身经验,制作出了第一个可用的、能够显着减小摩擦力的简易滚柱轴承的木质模型。当将这个模型安装在一个测试用的小车轴上,推动起来那轻快无比的感受传来时,所有参与的匠人都惊呆了!
他们或许不懂高深的摩擦力公式,但他们最直观地感受到了这小小结构带来的巨大改变!这意味着,同样的力量,可以拉动更重的货物,战舰的舵机可以更省力,马车可以跑得更快更稳!
周大巧激动得结巴更厉害了,他捧着那个模型,跑到吴铭面前,啊啊地比划着,满脸通红。吴铭看着那虽然简陋却意义重大的模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暂时冲散了外界的阴霾。
“好!太好了!”他用力拍了拍周大巧的肩膀,“将此模型及制作方法详细记录,立刻着手试制铁质、铜质实物,优先用于水师舵机及重要马车!”
这是格物院成立以来,第一个完全由自身力量取得的关键性、实用性成果!它或许微小,却证明了这条道路的价值。
吴铭回到府中,已是深夜。
他先去看望了熟睡中的吴麟。小家伙枕边还放着他自己用木屑粘成的、一个更加复杂的齿轮组模型。吴铭轻轻抚摸着儿子的额头,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这孩子的天赋是福,也是祸。他能点亮技术前进的道路,也可能成为敌人攻击的靶子。
“爹爹……”吴麟在睡梦中呓语,翻了个身,小手无意识地握住了那个齿轮模型。
吴铭替他掖好被角,目光坚定。无论北疆风起,还是暗箭伤人,他都必须守住这片刚刚开辟的格物之地,守住儿子这份纯粹的天赋。这不仅是为了家,更是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他走到书案前,开始起草两份奏章。一份是针对北疆异动的应对策略,建议加强侦察,以静制动,不可轻易大军出动,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另一份,则是为格物院及吴麟辩诬,并准备将今日那轴承模型的成果呈报御前,用实实在在的效用,回击那些“奇技淫巧”、“有干天和”的污蔑。
北疆的警报如同阴云笼罩朝堂,要求调集资源、增派兵力以备不测的声音甚嚣尘上。若在以往,水师建设与格物院这等“次要事务”必然会被搁置。然而,如今的吴铭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他并未直接反对加强北疆防务,而是在御前会议上提出了一份详尽的《北疆策》。
“陛下,北元残部,惊弓之鸟,其异动或是试探,或是小股精锐扰边,意在疲我,耗我,引我大军北上,空耗钱粮。臣以为,当以‘固守清野,精骑游剿’为要。命边军谨守关隘,加固城防,同时派遣精锐夜不收及骑兵小队,深入漠南,主动猎杀其游骑,焚其草场,断其耳目。如此,既可保边境无虞,又可免大军劳师远征之耗。”
他巧妙地将战略重心从“大规模防御”转向了“主动精确打击”,既回应了边境威胁,又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对南方水师和格物院资源的挤占。朱元璋深谙兵法,觉得此策老成持重,予以采纳。
与此同时,针对格物院与吴麟的流言,吴铭采取了更直接的反击。
他并未上疏自辩,而是选择在一个朱元璋心情尚可的午后,携带着那个滚柱轴承的木质模型及其在改良马车、舰船舵机上应用的详细报告,请求觐见。
“陛下,此物名为‘轴承’,乃格物院近日所制。”吴铭将模型呈上,并亲自演示其效果,“将其置于转轴之处,可令其转动极为省力。若用于马车,载重可增三成,而行速更快;若用于战舰舵机,则操舵兵士可省力大半,于瞬息万变之海战,可谓生死攸关!”
朱元璋饶有兴致地把玩着那个小巧却精妙的模型,他是马上皇帝,深知辎重转运与兵器操控之重要,更是亲眼见过水师战舰那庞大的尾舵。
“哦?此物竟有如此妙用?”他亲自推动安装了轴承模型的测试小车,感受着那迥异于寻常的顺滑,眼中露出讶色。
“正是。”吴铭趁热打铁,“此物构想,最初源于犬子吴麟观察旧式辘轳,感其转动费力,偶发‘滑滑的’稚语。臣与院内匠人受此启发,反复试验,方得此物。可见,格物之学,并非空谈,亦非妖异,乃是于细微处观察思索,集众人之智,方能化思为器,利国利民!些许市井流言,谓其‘有干天和’,实乃无知妄言,若信此等谗言,岂不断送我大明强国之机?”
他没有提任何关于北疆异象的无稽之谈,而是用实实在在、关乎军国利器的成果,将流言击得粉碎。朱元璋是极度务实之人,在他面前,任何虚无缥缈的指责,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嗯,此物甚好。”朱元璋放下模型,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赞许,“格物院,看来并非虚设。至于麟儿……孩童赤子之心,能观常人所未见,是好事。传朕口谕,赏吴麟文房四宝,另赐格物院精铁百斤,以供试验。”
皇帝的金口玉言和实质赏赐,如同一阵狂风,瞬间吹散了笼罩在格物院和吴麟头上的阴霾。 那些暗地里的流言蜚语,顷刻间销声匿迹。
太保府内,吴铭将御赐的笔墨纸砚交给吴麟时,小家伙依旧懵懂,只是对那泛着金属光泽的精致砚台多看了几眼。 他的兴趣,显然还在那些能够转动的结构上。他正试图用吴铭给他找来的更小的工具,雕刻一套微型的、能够互相啮合传动的黄杨木齿轮。
徐妙锦看着小儿子专注的模样,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对吴铭道:“如今有陛下这句话,麟儿总算能安生些了。”
吴铭却微微摇头:“树欲静而风不止。此番虽暂时压下,然忌恨之心不会消弭。北疆之事,亦恐非空穴来风。唯有让格物院拿出更多、更重要的成果,让水师变得更加强大,我等方能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北方,也投向西方。北元的威胁,佛郎机人的阴影,都未曾远离。而朝堂之内,那些隐藏在光鲜官袍下的敌意,更如暗夜中的毒蛇,随时可能再次噬咬。
但经此一役,吴铭更加确信自己的道路。技术的力量,或许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它是应对危机、打破困局最坚实的基石之一。格物院这簇初燃的星火,必须守护下去,让它终成燎原之势。
他回到书房,案头摆放着两份文书,一份是陈璘自南洋发回的、关于满者伯夷内部因旧港之败而出现权力动荡的密报;另一份,是格物院根据轴承原理,开始着手设计新型投石机与重型弩炮的立项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