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丝收了尾,黄土塬上的风还带着湿意。刘平贵蹲在骡马大车旁,手里的麻绳在车辕上绕了三圈,最后用力勒出个死结。车板上铺着两层麻袋,底层装着给女儿刘沐暖带的糜子面,上层裹着她的蓝布包袱——李玲玲连夜缝的夹袄就放在最上面,针脚密得像撒在地里的谷种。
“爹,再紧就磨破袋子了。”刘沐暖站在土坡上喊,手里攥着那把旧月琴。琴身是爹去年用老杏木做的,琴轴磨得发亮,弦柱上还缠着她自己编的红布条。十六岁的姑娘穿着靛蓝布褂,辫子垂在背后,发梢沾着点草屑——刚才帮娘摘院子里的花椒叶,说是给兰州的同窗带点“家乡味”。
李玲玲从窑洞里出来,手里端着个木匣子。她走到女儿跟前,把匣子塞进包袱侧袋:“这里面是二十块银元,你爹前天赶车去平凉城换的,洋学堂花销大,别省着,也别轻易露给外人看。”她的指尖划过女儿的辫子,忽然想起这丫头小时候总爱揪着自己的衣角要糖吃,眼眶一热,赶紧别过脸去,“灶上还温着锅盔,装了满满一布包,到了兰州吃不惯城里的米面,这个顶饿。”
“娘,我都多大了。”刘沐暖笑着挽住她的胳膊,“去年寒假回来,我不就学会做洋人的面包了?先生说我揉的面团发酵得最好。”
“那能一样?”李玲玲拍开她的手,往她兜里塞了把花椒叶,“面包是甜的,哪有咱的锅盔顶饱。对了,你弟弟呢?刚才还在这儿磨磨蹭蹭,说要给你个东西。”
话音刚落,就见刘勇斌从柴房后面钻出来,手里攥着个小木哨,脸憋得通红。他才十岁,个头刚到姐姐腰窝,跑起来裤脚扫着地上的泥点,像只刚出窝的小狼崽。“姐,给你。”他把木哨往刘沐暖手里一塞,转身就想跑,被她一把拉住。
“这是你自己削的?”刘沐暖举着木哨看,哨身上刻着歪歪扭扭的花纹,吹口处磨得溜光。去年她教弟弟吹《茉莉花》,用的就是个这样的木哨,后来不小心掉在河里冲走了。
“嗯。”刘勇斌低着头,脚尖碾着地上的草,“你在学堂想我的时候,就吹这个。等暑假回来,你得教我吹新调子,就是你说的……五线谱那个。”
“好啊。”刘沐暖把木哨放进贴身的兜囊,摸了摸他的头,“我不光教你五线谱,还带洋学堂的琴谱回来,给你看洋人画的音符,像不像小蝌蚪?”
刘勇斌终于抬起头,眼睛亮得像塬上的星星:“真的?那你可不能骗我。爹说城里的洋学堂有钢琴,比你的月琴好听一百倍,你能学会吗?”
“你姐啥学不会?”刘平贵不知啥时候走了过来,手里牵着那匹老骡子,“去年冬天下雪,她在油灯下练琴,手指冻得通红,不也把那首《马赛曲》练会了?”他把骡子拴在车辕上,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好了,该走了。赶车的老王说,今天得赶到泾川,不然赶不上明天的渡船。”
李玲玲往刘沐暖手里塞了块热乎的锅盔:“路上趁热吃。到了兰州就给家里捎个信,让你爹去平凉城取。别学那些城里姑娘疯跑,晚上早点回学堂,听见没?”
“知道了娘。”刘沐暖咬了口锅盔,麦香混着芝麻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她忽然看见娘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赶紧别过头去,爬上了骡马大车。
刘平贵把月琴递给她,又往车板上扔了床薄被:“夜里凉,盖着点。老王是咱村王老二的堂兄,靠得住,路上有事跟他说。”他顿了顿,手在车辕上摸了摸,像是还有话要说,最终只憋出一句,“到了学堂,好好学。”
刘沐暖点点头,把月琴抱在怀里。老王甩了个响鞭,骡子打响鼻的声音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大车轱辘碾过湿漉漉的土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极了奶奶生前用的那架旧纺车。她趴在车沿上回头看,爹和娘站在土坡上,弟弟的小身影在他们中间晃悠,手里还举着她昨天给他扎的纸风车。
风把纸风车吹得呼呼转,转到看不清颜色的时候,刘沐暖才缩回身子,从包袱里掏出月琴。琴弦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她试着拨了个音,清越的声响漫过刚翻过的田地,惊起几只在田埂上啄食的野鸡。
“姑娘还会弹这个?”赶车的老王回过头笑,他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像塬上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去年我拉货去兰州,见洋学堂的女学生都弹那种黑匣子似的琴,说是教钢琴,声音脆得像敲冰。”
“月琴也很好听。”刘沐暖轻轻拨着弦,“先生说,咱们的民乐和洋人的音乐,就像塬上的麦子和城里的面包,各有各的味道。”
老王咂咂嘴:“还是你们读书人会说。我这辈子就知道,骡子比马耐力好,土路比石板路难走。兰州城可大了,城墙比平凉的高半截,听说站在上面能看见黄河,像条白绸子似的绕着城流。”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最近不太平,雷旅长的兵在城门盘查得紧,见了生面孔就问东问西。咱们扮成送货的,你少说话,别让人看出是学生。”
刘沐暖点点头,把月琴放进包袱里。车窗外,刚抽芽的杨树枝条在风里摇晃,像无数双挥别的手。她想起昨天夜里,自己在油灯下收拾行李,娘悄悄坐在炕边看她,看了很久才说:“暖丫头,在城里别学坏了。听说有些女学生剪短头发,跟男人似的在街上走,那不成体统。”
“娘,那是新派学生,她们在学堂学救国救民的道理呢。”她当时这样说,心里却有点发虚。去年在兰州,她确实见过那样的女学生,穿着灰布校服,齐耳短发,腰里系着皮带,说话时眼睛里像有团火。她们说要“打破旧礼教”,要“男女平等”,这些话她不敢跟爹娘说,怕他们担心。
大车过了泾河渡口时,太阳已经爬到头顶。老王把车停在岸边的茶馆旁,牵着骡子去饮水,刘沐暖坐在车板上啃锅盔,听见邻桌的商人在议论时局。
“……听说中原大战打完了,冯玉祥的人退到甘肃了,雷中田旅就驻在兰州城,跟马鸿宾的人不对付,说不定哪天就打起来。”
“要我说啊,还是安稳过日子要紧。我这趟去兰州送药材,就盼着能顺顺利利,别遇上兵痞子。”
“你还算好,我听说有人在城门被搜出几本书,就被当成乱党抓了,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刘沐暖的心猛地一沉,赶紧把怀里的琴谱往包袱深处塞了塞。那是她抄的《国际歌》乐谱,先生说这是“唤醒民众的歌”,让她好生收着。她摸了摸兜囊里的木哨,冰凉的木头贴着心口,忽然想家了——家里的窑洞虽然暗,却不会有这样担惊受怕的议论。
“姑娘,上船了。”老王的声音把她从愣神中拉回来。渡口的羊皮筏子在水里晃悠,筏子客拿着长篙吆喝,惊得水面上的水鸟扑棱棱飞起。刘沐暖跟着老王上了渡船,站在船头时,黄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混着岸边泥土的味道,让她想起家里的窑洞。
渡船慢悠悠地在河面上漂,阳光洒在水面上,像撒了一层碎金子。刘沐暖望着远处的黄土塬,塬上的梯田像被谁摞起来的书本,一层叠着一层。她忽然明白,自己这趟去兰州,就像翻过这些梯田,要去看更广阔的天地了——可那天地里,有钢琴的清脆,也有看不见的风雨。
晚上歇在泾川的客栈,刘沐暖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听着隔壁老王的鼾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狗吠。她从包袱里摸出月琴,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轻轻弹起《茉莉花》。琴声在寂静的夜里漫开,混着远处的虫鸣,像一条温柔的河,把她带回了黑松沟的窑洞前——娘在灶前烧火,爹在院里编筐,弟弟举着木哨,追着院子里的芦花鸡跑……
弹到一半,琴弦忽然断了一根。刘沐暖捏着断裂的琴弦,指尖被划破了一点,渗出颗血珠。她想起出门前娘给她算的卦,说她这趟出门“有惊无险,逢凶化吉”,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第二天一早,大车继续往兰州赶。路面渐渐宽了些,遇见的行人也多了起来。有戴礼帽的商人骑着马飞驰而过,有穿短褂的脚夫扛着货物在路边歇脚,还有背着枪的士兵,面无表情地盯着来往的车辆。刘沐暖把自己裹在蓝布褂里,尽量往车板里面缩,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断了弦的月琴。
第三天过一道山梁时,老王忽然指着远处说:“看,那就是兰州的城墙!”
刘沐暖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天边隆起一道青灰色的线,像一条沉睡的巨龙,把半个天空都挡住了。城墙后面,隐约能看见一些高耸的建筑,还有一座塔,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那是白塔山的白塔,”老王说,“有七层呢,站在顶上能看见大半个兰州城。城里还有座铁桥,是洋人修的,能过马车,比渡船快多了。”
刘沐暖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她想象着铁桥的样子,想象着钢琴的声音,想象着那些穿着校服的女学生……可同时,她又想起了爹娘的眼神,想起了弟弟攥着木哨的小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大车离兰州城越来越近,路边开始出现砖瓦房,偶尔还能看见挂着“洋布”“洋油”招牌的铺子。有穿西装的年轻人从铺子里出来,嘴里说着她听不太懂的话。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推着车经过,车铃叮叮当当地响,像在唱一首欢快的歌。
“快到广武门了。”老王勒住缰绳,“进了城门,再走半里地,就到你说的那个洋学堂了。”
刘沐暖深吸了一口气,从包袱里掏出那把木哨,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下。清脆的哨声在风里散开,像一只鸟,朝着家乡的方向飞去。她知道,从踏入这座城门开始,她的人生就会像这哨声一样,飞向一片全新的天空——那里有她向往的音乐,也有她必须面对的风雨。
她把木哨放回兜囊,摸了摸怀里的月琴。断了的琴弦还没接好,但她想,到了学堂,总能找到接弦的法子。就像这黄土塬上的草,就算被狂风暴雨打过,春天一到,还是会齐刷刷地冒出来,迎着太阳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