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也不知他的伤如何了?”
乔七给周唯添茶,道:“鸢尾阁的昨日来回话,皇后殿下一切安好,陛下您就放心吧。”
“下头的人一向报喜不报忧,”周唯害了相思病似的坐在湖心亭唉声叹气,“他那样挑嘴,必然是吃不惯外头的饭,他睡觉喜欢贴着朕,一个人必定也是睡不好的,还有啊,他大手大脚惯了,你让鸢尾阁的人随身多带点银子,别委屈了皇后,朕想想还有什么……”
周唯冥思苦想,总觉得事事不放心,尤其是那性子,清冷孤傲,别别扭扭,千万别吃了亏才好……
就在他正出神之际,乔七突然道:“陛下,戚太医来给您请平安脉了。”
听到这话周唯的眉头猛的拧在一起,好兴致被打断,沉了语气道:“让他退下吧,这脉没什么可请的。”
“可是……”
“退下!”
周唯气极,拂袖离开,太医却是个死脑筋,对乔七说:“烦请乔公公多多规劝陛下,切莫讳疾忌医,这病症虽无法可医,但只要小心养着,还是做得到延年益寿,长岁无忧的。“
乔七见周唯这样也急地不行,皱着眉叹气:“可是皇后不在宫中,谁敢劝陛下啊?”
“乔公公不可!”太医连连摆手,惊慌失措地说,“陛下不允许咱们向皇后透露一点,这可千万不能让皇后知道啊。”
瞒着他就不会知道了吗?怎么可能啊……乔七越发烦忧,不敢想如果有一天皇后知道了陛下放他离开的原因……哎,皇后的怒火,谁承受得住啊?
周唯一个人来到凤辞宫,恍惚间还能看到错拉汝赤裹着狐皮大氅懒洋洋的窝在躺椅里晒太阳,哪里是外人眼中争权夺势,心怀不轨的佞臣?
躺椅就放在一棵沙枣树下,说实话周唯也不知道沙枣究竟是什么枣,毕竟这棵树从来没有结过果,只是到了夏日枝叶馨香,闻着倒是心旷神怡。
“阿鸢……”
周唯嘴里念着错拉汝赤的名字,竟是缓缓闭上眼,还做了一个旖旎的梦……
那是在一个颇具异域风情的小镇上,一个少年纵马疾驰在广袤的草原之上,周唯被那背影深深吸引,将华三几人抛在脑后,兀自骑马追上去。
这条路长的好像没有尽头,那人在他一臂之遥的地方,可周唯偏偏就是追不上他,无奈他只好出声叫住对方,可声带紧绷,说话变得异常吃力。
“等,等一下!”
终于,少年停了下来,回头看向他,眼中盛满笑意,还有满满的柔情,他朱红的嘴唇微启,衬得那双异色的眼眸越发惑人心神。
“你为何一直跟着我?”
周唯像是跑了很远的路,气喘吁吁道:“我,我不知道,就想,就想跟着你走。”
“哦,”少年人笑起来,竟比那烈日还灿烂明媚,他冲周唯伸出手,“一起走啊。”
周唯被那笑深深吸引,缓缓把手伸过去,可就在即将触摸到对方的一瞬间,两人的手突然变得鲜血淋淋,而他的手上,居然还握着一把刀!那刀他再熟悉不过,是错拉汝赤送给他的……
“不,不……”
他猛的抬头看去,那少年明媚的笑意早已荡然无存,狼狈地伏在马背上,月白色的衣袍被鲜血浸透,连那神采奕奕的双眸都好像蒙着一层雾似的,还隐隐挂着泪,嘴巴开开合合,小声说着什么……
“你不救我……”
“我没有!不是这样的……阿鸢!”
“陛下——!”
听清这句话的一瞬间周唯径直从马上跌了下来,美好的梦境因此被乔七的一声惊呼打碎,周唯猛的睁眼,这才发现自己从躺椅上跌了下来。
乔七急得满头大汗,忙不迭就要宣太医,周唯却推开他,躺在地上,抬手遮住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对乔七说:“他大概心里还是怨朕的吧?”
“殿下那眼里心里都是陛下,断然不会怨陛下的。”
周唯笑的苦涩:“可朕却没法满心满眼都是他……母亲,太子,朝臣,天下……朕要看的太多了,给不了他朕的一切。”
“也许跟着朕的这许多年,他心里都是委屈的,只身一人,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甚至连个说心里话的至交好友都没有……他明明有更广阔的天地,还有无数种可能,朕偏偏让他做了朕的皇后,从此被置于人前任人评述,说什么都是错,做什么都是祸,就算他不怨朕,朕又怎么能欣然接受他这么多年的牺牲和付出?”
乔七听说了一些漠北发生的事,心中难免划过一阵苦涩,于是顺着周唯的话说:“陛下,夫妻之间从来都是相互亏欠的,若连这羁绊都没了,情还怎么维持?所以奴才觉着,夫妻之间算的太清,情分反而就淡了。”
周唯愣了愣,摇摇头笑道:“你倒是通透,那你说说,若朕不在,太子尚幼,皇后该怎么办?”
乔七大惊失色,腿一抖匍匐在地,一个劲儿磕头:“陛下恕罪!奴才不敢插手国政,请陛下饶恕奴才!”
“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然而乔七还是长跪不起,哆哆嗦嗦不敢说话,皇后和天下,周唯身上的两片逆鳞,给他十个脑袋都不敢多说一个字啊!
“罢了,起来吧,”周唯叹气,坐起身抬头看着这棵不知怎的就是不结果的沙枣树,怅惘道,“太子年幼,皇后监国,可他是异族,朝臣必定容不下他,更何况他掌着兵权和鸢尾阁,太子越来越大,想必也容不下他,可朕这心疾,还能护他多久啊……”
周唯一个人嘀咕半晌,最终还是得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万般无奈之下便一个人偷偷溜去了他在宫外为沈清瑶置办的宅邸,心想着,下人不敢任意品评的事,亲娘总不至于忌惮这些。
沈清瑶听着周唯的满腹惆怅,突然间有些恍惚,她这一生仿佛一个怎么都无法改变的循环,几十年前便与皇帝坐在一起,听皇帝讲述爱而不得的凄美爱情故事,现在她还与皇帝在一处,听皇帝诉说曲折坎坷的相守之路。
“母亲为何突然发笑?”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情景有些眼熟。”
“眼熟?”周唯不解,他可从没说过这些心事。
沈清瑶抿了一口茶,笑道:“几十年前,你父皇也满面愁容地来找我出主意。”
为爱人的处境殚精竭虑,这父子二人还真是一模一样。
周唯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总觉得心里压着什么似的,原来是潜意识里体会了一番周旻的无奈和担忧,焦躁之感如泉水般涌来,让他惶恐,却也无力。
“其实你不必如此,因为阿鸢已经替你做了决定,”沈清瑶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勾了勾嘴角,出神道,“相伴几十载,你的担忧与恐惧他又怎会不知道?此次离开既是赌气,大概也是他为你做的妥协,就算不能与太子并存,他也不愿成为你的负累……”
就像沈清风,只要他在一天,周唯和沈清瑶就会像刺一样扎在周恒心里一天,所以他只能妥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周恒,孤儿寡母威胁不了他,但求平安无虞。
“母亲,惹您想起伤心事了,是儿子不对。”
沈清瑶摇摇头:“没有,是娘胡思乱想。”
她笑了笑说:“阿鸢手中掌握着鸢尾阁,朝堂中有不少人是他门下,你大可放轻松,不必过于忧虑他的未来,更何况你又不是缠绵病榻命不久矣之人,何至于平白给自己找烦心事?”
周唯张了张嘴,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扯起一个不怎么自然的笑,敷衍道:“母亲说的是。”
“对了,伸手,我探探你的脉。”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沈清瑶突如其来的一句让周唯心里一紧,赶忙缩回手,笑着掩饰:“不用麻烦母亲了,太医每天请平安脉,没什么问题。”
“这怎么能一样?”沈清瑶直接把周唯背在身后的手拉了过来,皱着眉埋怨,“太医哪里比得上亲娘,我看你就是……”
沈清瑶的话戛然而止,脸色凝重地沉默着,似是不敢相信地探了又探。
“难怪之前在肃西的时候你就躲着不让我探你脉象。”
“母亲,我……”
沈清瑶眉头紧锁,忍不住红了眼:“我连我儿子病的这么重都不知道。”
“太医说好生养着就会没事的。”
“心疾最忌劳累忧思情绪波动,你说说,你挨着哪一项了?”
周唯眼神躲闪,低下头不敢再看沈清瑶。
“这病症你何时知晓的?”
“之前在漠北,急火攻心晕了过去,是随队军医诊出了不对劲。”
“这病多是胎里带着的,年岁渐长才会发作……”沈清瑶无助地捂着脸,闷声道,“对不起,是我一直没有发现,对不起……”
周唯浅笑:“这又不是立刻会要命的绝症,母亲不必如此。”
话虽如此,这种病是不会立刻致死,可一旦发作便是九死一生,谁敢保证这一天就不会突然来临?
原本出宫一趟是想寻点建议,谁成想却把沈清瑶给整崩溃了,一脑袋扎进书房,捧着她的医术古籍唰唰翻不停,已经是年近花甲的老太了,看不清字便只能拿着琉璃镜比着,这让周唯看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回宫后他照旧又去了凤辞宫,不知为何,对错拉汝赤的思念更甚,想立刻见到他,抱抱他……
“你去哪儿了?”
突然寝殿传来一道声音,周唯下意识回应:“去看……”
声音戛然而止,他快步走进寝殿,拉开层层帷幔,床上躺着的正是他朝思暮念的人!
“你怎么回来了?”
错拉汝赤大概是刚刚沐浴过,头发湿漉漉的,脸上还泛着红。他起身抱住周唯蹭了蹭,笑道:“想你了。”
他从没这么直白的说过想念,让周唯差点觉得这只是他做的一场梦。
“伤都养好了?在外面过得好吗?吃的如何?住的如何?”
错拉汝赤勾着嘴角,问:“鸢尾阁没有把我的行踪报给你?”
周唯抱着他的手紧了紧,脸埋在这人颈间,闷闷道:“我想听你自己说。”
“没有言官时刻盯着我,很自在,”错拉汝赤顿了顿,继续道,“如果有你在身边就更好了。”
“对不起……”
“好了,不说这个,”错拉汝赤从他怀里退出来,推了推他,勾起一抹坏笑,“还不如沐浴?这都多少日子了,你不想?”
当晚周唯强忍着不适跟这妖后厮混许久,看着怀里心满意足睡去的人,不禁有些怀疑,错拉汝赤突然跑回来究竟是心里想他,还是身上想……
周唯摸着他的侧脸,自言自语道:“你啊你,让我怎么办啊?”
第二天两人睡到了日上三竿,一向勤勉的皇帝突然罢朝,让朝臣都捉摸不透,戚太医甚至以为是他身体出了状况,忙不迭提着药箱主动往凤辞宫跑。
乔七手疾眼快拦住他:“陛下无诏,戚太医为何前来?”
太医愣愣地问:“陛下突然不上早朝,难道不是身子出了问题?”
“哎呀不是,”乔七回想着昨晚的动静,拉着戚太医小声说,“昨儿个皇后在宫里……”
“啊?这怎么能行!”
戚太医没忍住高声道:“陛下的心疾可……”
“嘘嘘嘘!”乔七吓得赶忙捂住他的嘴,“陛下的病可千万不能让皇后殿下知道!”
寝殿内睡得正香的人被吵醒,烦躁的皱了皱眉,整个脸埋进周唯的胸口:“吵死了!”
周唯没说话,只是顺手搂着他拍了拍。
好一会儿错拉汝赤睁才开眼,推开周唯坐起来,抱着被子一脸不悦,一看就是被人扰了清梦怒火难消。
“对了,我后日出发去西南,”错拉汝赤醒醒神对周唯说,“听说那儿有些村子很有趣,我想去看看。”
“嗯,去吧。”
周唯眼神温柔地看着他,像看孩子那样充满慈爱。
“阿唯,我……”错拉汝赤犹豫着,“我不想待在宫里了,像这样偶尔回来一次,可以吗?”
身后的人许久没出声,错拉汝赤也有些不敢回头看,毕竟当时愤然离家出走是头脑发热,而这次却意味着他要留周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那个皇位上。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暖意,周唯从身后拥住他,拨开他披散的头发在肩膀上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牙印,笑道:“想做什么就去做,看看皇城以外的天空是什么颜色,尝尝皇宫以外的自由是什么滋味,而我会一直守着我们的家,只要你想回来,家一直都在。”
错拉汝赤愣了愣,看着周唯眼中的真诚与欣慰,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
“对不起,”他抬手抱住周唯,“当初答应与你一起扛着这天下,是我毁诺了。”
周唯摇摇头:“你会在我需要你的时候回来,我知道。”
他轻轻摩挲着错拉汝赤的后背,像哄孩子那样柔声道:“自从父皇驾崩,自由畅快的日子便离我越来越远,我曾想走遍大周的每个角落,品尽所有美酒,看遍天下的美景,但如今这俨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让你替我去看看,如果可以,也许你还能挑一处喜欢的地方,我们一同隐居在那儿……”
“说好了,等太子长大些,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
周唯下意识皱眉,在错拉汝赤看不见的地方笑的苦涩,却还是点点头应下来:“嗯,说好了。”
错拉汝赤离开这天,周唯亲自送人到城门口,临行前絮絮叨叨叮嘱许久,听的错拉汝赤耳朵都起茧子了。
“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知道了,”错拉汝赤深深看着他,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抬头吻上去,得逞似的笑起来,“你也是,照顾好自己,冬至我会回来的。”
“好。”
“那我走了,”错拉汝赤翻身上马,临走前对周唯说,“如果有异动我会让鸢尾阁给你传信的。”
周唯失笑:“让你去游山玩水,又不是去微服私访。”
错拉汝赤也跟着笑起来:“都一样,我无处不在。”
说罢便马鞭一扬,驾马奔向远方。
看着他越来越模糊的身影,直到彻底消失不见,周唯竟难得放松下来,就好像一直放心不下的人突然有了着落。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周唯默默道,“就该握着足以自保的财富和权势。”
沈清瑶的话突然点醒他,错拉汝赤不是沈清风,他是大周的皇后,本就不依附任何人而活,不论他身在何处,庙堂亦或者是江湖,他都是那唯一的,最尊贵的皇后。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