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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时节荆楚大地的风,已携了三分刺骨的寒意。雨是在黄昏时落下的,起初不过是疏疏几点,继而越来越密,终成一片倒灌的天河之水,粗暴地捶打着这座被称为丹阳的楚国都城。宫室巨大的瓦顶上,雨水汇聚成浑浊的湍流,从飞檐猛兽的兽首口中狂涌而出,砸在下方冰冷的阶石上,碎成无数混着暗色泥点的水花。

先君熊渠安静地躺在宫室中央华贵的梓木棺柩中,面容经过秘药的涂抹,在巨大青铜灯树摇曳的光影里,显出一种超离尘世的僵硬的平和。缭绕的烟气带着松枝和苦涩草药的混合气息,弥漫在宫室内外,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沉重的玄色帷幄垂落,隔绝了外间凄风苦雨的大部分声响,却在无形中将这份死寂挤压得更加粘稠窒息。殿外的风雨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要将这小小的丹阳彻底揉碎在天地倾覆的巨掌中。

殿外宫道,一人影踉跄着冲来。来人浑身湿透,玄色深衣紧贴在单薄的身躯上,雨水顺着他散乱的发髻成股流下,在布满污泥的苍白脸颊上冲刷出道道沟壑。他直冲入殿门的阴影中,猛地刹住脚步,如同离了水的鱼,胸腔剧烈起伏,张大了嘴,喉咙里却只发出断断续续的、近乎窒息的嗬嗬声。冰冷的雨水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已将他肺腑内的热气挤压殆尽。他扑倒在光滑却冰冷刺骨的地砖上,沾了泥泞的手胡乱地向前伸出,试图抓住前方那高高玉阶的一角。

玉阶上,熊挚红背对着众人,身影挺直得如同一柄孤独的长戈。他正面向殿门,凝视着殿外那一片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暴风雨,似乎要将这无边的黑暗刺穿。先君的灵柩就在身后几步之遥,浓郁的药味和沉水香的烟霭包裹着他。作为长兄毋康早夭后顺理成章的继承人,他身上那件崭新的、象征楚君继任的玄端缁衪,一丝不苟,繁复的云纹在昏暗的宫灯光晕里流动着细微的幽光。然而这庄重的华服此刻却像一层坚冰覆盖着他,将他与殿中低声啜泣的守灵宫人、殿外惊天动地的风雨、乃至脚边伏地者的恐惧,都隔绝开来。

听到身后突然闯入的动静,熊挚红眉头微微一蹙,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缓缓转过身。他目光沉静,并未立刻落在那几乎瘫软的来人身上,而是扫过那些因意外而屏息止泪、如同被无形绳索提起的木偶般的宫人婢女,最终才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审视的威仪,缓缓垂落视线。

“何事…如此惶急?”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在死水般的灵堂内显得异常清晰,穿透雨声,带着一种新君初生的硬度,“先君寝灵之所,岂容喧哗惊扰?”

伏在地上的信使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鞭子抽中。他挣扎着仰起头,脖颈的筋络因用力而凸起,泥水混合着汗水从他扭曲的脸上滑落,砸在地砖上。他嘴唇哆嗦着,喉咙深处又挤出几声破碎不成调的声音,才终于爆发出凄厉的哭喊:

“君……君上!……危……危……”

话已无法成句,绝望的嘶喊冲口而出,那双手臂陡然迸发出不合常理的巨力,支撑着上身离地而起,整个僵直的身体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力向后拉扯、绷紧。他甚至无法再吐出完整的语句,只能爆发出绝望的嘶吼,同时拼命将两只泥污的手掌高高举向熊挚红,竭力张开十指——

一双断口粗糙、带着乌黑凝固血迹的青铜甲片残片,赫然躺在泥水和断掌之中!那是护腕的部分,上面深深刻着一个狰狞张扬的虎纹图腾。

只此一瞥,那熟悉得令人窒息的猛虎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按在熊挚红猝然紧缩的瞳孔上!是他的卫队!

殿内凝固的死寂瞬间粉碎!

“甲胄……”有人失控地尖叫出声,旋即又被自己发出的恐惧堵住了喉咙。

轰隆!

一声几乎撕裂整个宫室的霹雳炸响!

雪白炽亮的闪电在同一刹那穿透云层,强行楔入深邃的殿门,无情地照亮了熊挚红那张骤然褪尽血色、失去所有新君威仪的面孔!惨白的光笼罩着他惊愕欲绝的表情,以及那失去焦点、剧烈收缩的瞳仁。震耳欲聋的雷声紧随而至,在巨大的宫宇梁柱间疯狂滚荡轰鸣。

那信使的身体随着雷声猛烈抽搐了一下,高举沾满污泥的手徒劳地伸向虚空,脸上凝固着最后的惊恐,如同一个扭曲丑陋的面具。接着,那绷紧的躯体像被抽去了所有骨骼和力气,重重地砸回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再也不动了。

熊挚红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脚跟硌在冰冷的玉阶边缘,那冰冷的触感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殿门口那具俯卧僵硬的尸体,那双沾满泥污、曾攥着青铜虎纹护腕残片的手,那断口……以及无情的电光所映照出殿门之外,骤然闪现又没入暴雨黑暗中的一片密密麻麻的、排列整齐得令人心悸的森然反光!绝不是幻觉!

那是金属!是兵戈!是矛尖!是剑刃!

寒意,比殿外灌入的阴风更胜百倍,瞬间洞穿了熊挚红身上的重重华服,如同万千冰针狠狠刺入骨髓深处。他猛地甩头,试图将这灭顶的恐惧摔出脑海。不可能的!纵然是那桀骜不驯的少子执疵……何至于此?何以至此?!这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烧灼着他刚刚稳固的君心。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离弦的利箭,疾射向灵堂侧后方那座矗立如山的巨大青铜夔纹方鼎——那是象征着楚国王权最沉重、最核心的礼器!

“取鼎!陈阶前!” 熊挚红的喉咙终于爆发出嘶吼,早已超越了方才对守灵者失仪的训斥,这吼声带着一种试图劈开恐惧、重铸威权的怒意,“挡驾者!斩!”

守在方鼎旁的几名力士尚在雷霆带来的震惊中未曾回神,此刻被君王的怒吼惊醒,如同木偶被扯动了关节,本能地扑向那座沉重冰冷的庞然大物。

殿门外,比瓢泼大雨更加密集的破空厉啸声排山倒海而来!嗖嗖嗖!尖锐的疾响刺破雨幕!

那几名扑向方鼎的力士首当其冲!

噗噗!噗噗噗!那是筋肉和骨骼被洞穿的沉闷闷响!

殿内骤起的数声短促惨叫,如同被扼断喉咙的鸡鸭鸣叫般戛然而止!最先冲向方鼎的两个力士像是被无形的巨拳击中要害,高大的身躯猛地向后仰倒。其中一个的脖颈侧面,赫然多了一个正在喷涌鲜血的黑窟窿!那破甲重箭贯穿的力道,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带倒!另一个力士胸口同时绽开数点猩红血花,沉闷的倒地震动了地面潮湿的微尘。

其余力士和更外围那些惊魂未定的宫人婢女,瞬间被这残酷绝伦的景象所慑,发出混乱的惊叫!有人双腿发软坐倒在地,有人本能地抱头缩向巨柱之后,灵堂内精心维持的肃穆顷刻间荡然无存,化为惊恐的漩涡!

“执疵!”熊挚红目眦欲裂,双目瞬间赤红如血,几乎要瞪裂眼眶!那熟悉的、刻在甲片上的名字此刻化成剧毒的利齿啃噬着他的心。无边的愤怒如同暴风雨下的狂涛巨浪,狠狠碾压过那一丝刚刚滋生的恐惧,“逆贼安敢……杀!!!” 他已完全不再顾惜仪态,对着殿外无边的黑暗与箭雨嘶声咆哮,那扭曲的面容仿佛也一同被青铜浇铸,只有眼中燃着不灭的暴戾火焰。他反手拔剑,剑锋出鞘的龙吟声在混乱嘈杂的灵堂中依然刺耳!寒光如练,直指宫门方向!

“——杀!!!”

回应他咆哮的,是另一轮更加集中、更加暴烈的箭矢之雨!箭镞破空的凄厉尖啸撕心裂肺!

叮叮当当!沉重的箭镞撞击在殿门巨大的木质结构上,沉闷的、木材撕裂的噼啪爆裂声不绝于耳!箭矢钉入厚重的殿门,深入椽柱,穿透那垂落的帷幔!

嗤啦!

一道锐利无匹的弧光在殿门外暴烈的风雨黑暗中陡然亮起!犹如毒蛇吐信,又如电光裂开夜幕!

宫门处那两扇沉重的、正承受着箭矢攒击的雕花巨门,如同两张薄弱的纸片,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木头断裂巨响,轰然从中轴处迸裂、破碎!无数大小木块混合着金属的断箭、断裂的雕花残骸,如同被巨大的手掌硬生生揉碎撕开,裹挟着狂猛的雨风和锐利的木屑碎片,铺天盖地地卷进宫殿深处!

巨大的冲击力让碎片如同暴风中的砂石般飞溅!距离宫门最近的那个曾看守方鼎的力士,尚保持着半弯腰欲搬动鼎足的姿势,一块足有磨盘大小的厚重门板残骸挟裹着千斤巨力,狠狠砸在他的后背脊椎上!

喀嚓!

清脆而令人心悸的骨骼断裂声在混乱的殿中清晰可闻!那力士魁梧的身体被这非人的力量撞得向前飞扑出去,如同一具被掷出的沉重沙袋,“咚”地一声闷响,头脸朝下,狠狠砸在先君的梓木棺柩侧面!棺木发出“哐”的一声重响!鲜血和脑浆在深色的梓木上泼洒开一片刺目的红白污迹!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就在木门爆碎、烟尘碎屑裹挟着血腥气息弥漫而起的瞬间,一道漆黑修长的人影紧随那毁灭性的弧光之后,幽灵般“飕”地突入殿门!

雨水沿着他一身冰冷贴身的玄甲疯狂流淌。那人的步伐快得在殿内摇曳的灯树光影中拉出模糊不清的重影!几乎看不清面容,只有手中一柄长钺在灯影里划出灼热而充满杀戮欲望的弧光!刚才那破门裂户的惊天一击,正是这柄开山大钺所至!

暴烈之气扑面而至,夹杂着血腥与暴雨的冰冷杀意!

那黑影没有半分犹豫,双脚在尚在飞溅的木屑泥水中猛地一点,坚硬的皮靴靴底在水渍地砖上碾出刺耳的摩擦声,身形如同一只捕捉羚羊的黑色猎豹,骤然横冲而出,目标直指玉阶中央惊怒交加、刚刚拔剑出鞘的熊挚红!

那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长钺被他单臂高高举起,钺刃带起的刺骨烈风压向熊挚红的面门,甚至压过了殿外滂沱的风雨声!青铜钺刃上繁复的菱形兽面暗纹,在摇晃的灯火下扭曲流动,如同择人而噬的凶灵张开了巨口!

“熊执疵!”熊挚红爆发出怨毒到极点的厉吼,他看清了闯入者玄甲笼罩下那张年轻、却只剩下野兽般冰冷狠戾的脸庞!正是他那叛逆的幼弟!绝望和狂怒彻底燃烧了他仅存的理智。熊挚红双手紧握佩剑,长剑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自下而上,迎着那砸落的开山大钺凶狠地逆势反撩上去!剑身颤抖着发出承受极限的嗡鸣,试图格挡这石破天惊的一击!剑锋在灯树光影里化作一道愤怒的反击流光!

“当——!!!”

金属撞击的巨响撼动整个宫室!刺耳的音波震得人胸腔发麻!

长剑与钺刃交击之处,竟爆开一丛短暂刺眼的火花!巨大的力量碰撞产生的冲击波,让四周飘散的帷幔剧烈飘摇!

力量!纯粹而狂暴的力量差距!

熊挚红只觉一股排山倒海、根本无法抗拒的巨力沿着剑柄狠狠灌入手臂!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虎口瞬间撕裂,剧痛!握剑的右手如同被巨锤正面击中!

嘎——嚓!

伴随这金属悲鸣,一道刺目的裂痕陡然从长剑中部蔓延开来!那柄代表着他新君身份的佩剑,竟在熊执疵这灌注了全部狂暴杀意的一钺之下,从中应声断裂!

“呃啊——!”熊挚红口中喷出一口血沫,双臂筋骨欲裂!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向后猛然一个剧烈的趔趄,重心彻底失衡!断裂的半截剑身旋转着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落在湿冷的地砖上!

熊执疵面具般冷酷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毫无怜悯,无有半分同胞之情!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像冰冷的杀戮机器一般精准!借着熊挚红巨震失衡、空门大开的刹那,他那条作为支撑的右腿如同巨大的攻城车撞角,悍然抬起!整条裹着玄色熟皮甲裤的腿如同强韧的弹簧压缩到极致后猛然释放,带着凝聚到一点的重力与速度,狠狠踹在熊挚红的胸前!

砰!!!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异常刺耳!

熊挚红整个人离地向后飞起!宽大的玄端缁衪在他背后凌空展开,像一只被击落的、沉重的鸦鸟!他的后背重重砸落在身后的那尊巨大青铜夔纹方鼎的鼎口边缘!金属与骨头交击,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呜…噗!”熊挚红蜷缩在冰冷的青铜鼎口,胸腔骨骼碎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大口鲜血抑制不住地从口中喷涌而出!红得刺目的鲜血溅满了鼎口那威严的饕餮纹饰,甚至喷溅到鼎内供奉先祖牺牲的厚重油脂层上!

熊执疵一步踏前!速度没有丝毫停滞!沉重的皮靴靴底踏过熊挚红落地时脱脚甩飞出去的镶嵌明珠的屐履,如同踏过无用的粪土。他的动作在瞬间完成由动能向精准杀伐的转换。那柄恐怖的长钺脱手砸出的瞬间,他腰间的青铜配剑已经被他拔出鞘!

剑光如水!

在熊挚红砸上鼎沿、蜷缩着呕血、陷入意识迷离的致命瞬间,那柄如毒蛇吐信般的青铜利剑,便已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疾如闪电,狠辣无伦地从熊挚红的脖颈侧面穿刺而入!

噗嗤!

利刃穿透筋肉与骨骼的恐怖声响盖过了鼎下的血腥沉闷!

冰冷的剑锋毫无阻碍地贯穿了他柔软的咽喉要害!

熊执疵握剑的力道掌控得恐怖!一刺即收!动作精准利落到极致!剑刃刺入,割断,旋即向后抽出!快得只在熊挚红脖颈侧面留下一个细长、正在疯狂向外喷溅滚烫血液的黑洞!

“呃嗬——!”鼎沿上的熊挚红身体瞬间挺直!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断裂!双目猛然向外暴凸,死死盯着一步之外那张沾满了混合着雨水和冰冷杀气的亲弟弟的脸!喉中鲜血涌出,堵塞了所有的怨毒和嘶吼,只剩下血沫翻涌时发出的濒死倒气的咯咯声!他那双曾经充满新君威严和此刻只剩下无尽错愕与怨毒的眼睛,光芒在极速消逝,最后映出的,是熊执疵那张如同覆盖在寒冰面具下的漠然双眼——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只有一片令人灵魂冻结的杀戮之后空洞的虚无。

熊挚红暴凸的眼珠最终失去了所有神采,定格在一种无法置信的死寂。挺直僵硬的躯体终于支撑不住,缓缓从冰冷的青铜鼎口沿上滑落,如同被屠宰后抛弃的羔羊,砰然摔落在粘稠的血泊与方才喷溅出的油脂之中。

雨声,仿佛穿透了破碎的殿门,重新灌满了死寂的灵堂。

玉阶之上,那尊巨大的青铜方鼎沉重肃立,鼎口饕餮纹饰被浓稠的血浆浸染,温热的鲜血沿着复杂冰冷的纹路缓缓流淌、滴落,砸在阶下冰冷的石板上,溅起细微的、沉闷而规律的红点,嗒…嗒…嗒…清晰得如同地狱深处某种巨兽的心跳。

熊执疵微微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柄寒光闪闪却沾着点点血珠的青铜剑。灯火摇曳,湿透的盔甲贴在他年轻却紧绷的身躯上,勾勒出每一块肌肉的线条,蕴藏着尚未宣泄尽的暴力余韵。冰冷的剑锋映出自己沾着血点与水渍的面容,陌生得仿佛戴着一张异兽的假面。他缓缓抬起眼,剑尖轻轻划过方鼎冰冷坚硬的鼎口边缘,没有再看躺在血泊里的兄长,而是看向那具躺在棺柩中永远陷入僵硬的先君熊渠。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渗进紧绷的眼角,带来微咸的刺痛感,不知是雨是血还是……其他。

“大楚……”他开口,声音在空旷、飘荡着血腥、药气和松烟味道的死寂殿宇中响起,带着一种异样的滞涩,仿佛喉咙也被那凝固的冰冷空气堵住。他的目光扫过鼎口蜿蜒的血痕和下方那滩不断扩大、反射着幽光的暗色血泊,然后抬起,像两把无形的、带着钩刺的弯刀,缓缓拂过殿中每一个或瑟缩如鹌鹑、或僵立如偶人的宫人内侍的面孔。

无人敢与他对视。所有的目光都在接触前便惊慌失措地垂落下去,深深埋下头。

熊执疵握紧了剑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更加苍白,甚至微微颤抖。那轻微的颤抖透过冰冷的剑柄传至全身。他重新开口,声音如同被粗砺的磨石反复打磨过,去掉了之前的滞涩,只剩下一片坚冷的荒原,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律:

“熊挚红……忤逆……弑父!”

每一个字,都如同裹着坚冰的石块,沉重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寡人……延!”他顿了一下,报出这个属于他、却在此刻被赋予了全新意义的名字,“继君位!”

话音落下,再无人说话。只有殿外暴雨不休的声音,以及……鼎口那一点一滴、不疾不徐坠落血滴的声音:嗒……嗒……嗒……

百年似水,挟带兵戈之声奔涌不息。

又是一轮秋日斜阳,将楚宫的瓦檐勾勒出浓墨重彩的剪影。旌旗猎猎,在风中抖擞出威仪的光影。巨大的丹陛下,甲胄森然的军阵列阵而立,矛戟如林,在夕阳余晖中凝聚成一整片令人心悸的冰冷金属暗云。铁铸般森然的沉默中,压抑着的狂热的兴奋和血腥的渴望弥漫在每一个战士紧绷的面容之下。浓重的汗味与风干的血腥气在军阵中沉淀、发酵。

丹陛最高处,楚王熊眴傲然伫立。

他微微侧着头颅,下颌扬起一道坚韧的弧线,任由如血的霞光涂抹在他颧骨坚硬分明的轮廓上。绣着狰狞玄鸟图腾的宽大王袍被金带紧束,垂落的袍袖被劲风鼓起,如同巨鹰俯瞰猎物时展开的羽翼。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深处,跳跃着不可抑制的火光。他的目光穿透前方肃杀的军阵,投向更南方的天际线——那片刚刚被他征战的铁蹄征服不久的陉隰之野。

那里,成堆的敌军残破旗帜被随意践踏在泥泞中,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颜色,被浓稠的血色和污秽覆盖。大批如同牲口般被绳索串联捆绑的战俘,在楚国士兵锋利的戈矛胁迫下缓慢蠕动,如同一条沾满污渍的、痛苦的长蛇。沉重的囚车吱呀作响,那是押解对方贵族首领的牢笼。更远处,山巅之上,一面崭新的、硕大的玄鸟军旗在劲风中骄傲地舒展开来,猎猎作响,以征服者的姿态,将象征楚国王权的标记深深插在了那片原本陌生的土地。

“寡人,熊眴。”低沉浑厚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清晰地传遍空旷的校场,被秋风送出很远。每个字都仿佛被血与火淬炼过,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与沉重的力道,“奉先王厉公威灵!承天命所归!”

他的视线扫过下方每一个士兵的脸,那张张历经风霜、刻满风沙刀痕的面孔上,此刻都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崇拜光芒。熊眴的心底,仿佛也被某种滚烫的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那是一种登临绝顶、俯瞰众生的强烈战栗,一种将如此多性命捏于指掌的凛冽快意!它如此浓烈,如此甘醇,足以掩盖任何一丝与疆场搏杀无关的、属于凡人的微末情绪。他猛地抬起右臂!那只手紧握成拳,指节根根凸起,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楚!”

只有一个字,却蕴含着千军万马冲锋前的呐喊,如同巨石砸入冰湖!

“万胜——!!!”

“万胜!万胜!万胜!!!”

下方黑压压的军阵骤然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吼声!士兵们狂热地用兵器重重拍击着盾牌,或者狠狠顿足!兵器撞击的铿锵声、盾牌拍打的闷响、皮靴顿地的雷鸣汇成一片,整个校场都在疯狂吼叫声和撞击声中颤动!声浪直冲云霄,震散了高天流云!

巨大的青铜夔纹方鼎安静矗立在楚宫侧殿的回廊之下。夕照透过廊柱的缝隙,在鼎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鼎口边缘那些历经百年前那场宫闱血案留下的暗沉印记,早已被时光磨砺得几不可辨,只隐约留下比深色铜锈更黑一点的阴影。今日,它腹内那尊巨大的炭火正在烈烈燃烧,鼎口上方悬吊着的数块色泽诱人的炙鹿肉被烤得滋滋作响,饱满的油脂滴落在红炭上,爆开一簇簇短促明亮的火苗,浓郁的焦香肉香随着翻滚的烟气弥漫开来,将这象征着威权的礼器包裹其中。

廊下,猩红的厚绒地毯之上,放置着一只异常巨大的陶盘。此刻,它被一只硕大的、烹煮得金黄酥脆、散发着腾腾热气、浓郁芳香混合着蜂蜜糖浆甜腻气息的蒸雁霸占着。那精心炮制的飞禽,犹如一座献给饕餮的小小山峦。案几围绕陶盘摆放,满盛珍馐的漆器食盘层层叠叠,蒸熟的嘉鱼、蜜渍的熊掌、醪糟里的嫩鹌鹑……琳琅满目,玉爵樽罍流光溢彩。

酒香、肉香、炭气、鼎腹内熏蒸升腾的水烟……在雕梁画栋的廊下猛烈地交织、发酵,织就一张无形而奢靡的网。楚王熊眴斜倚在铺着厚实虎皮的矮榻之上,金带早已松开了几寸,原本威严束紧的王袍此刻有些散漫地搭在肩头,露出里面色彩浓烈的丝绸内袍。他面孔赤红,脖颈处青筋隐隐浮动,微醺的醉意如同傍晚的浓雾,正悄然从他的眼底蔓延至四肢百骸,模糊了白日里军阵前号令万千的锋锐线条。

“吾王!”下首,一位肥硕的大夫摇摇晃晃地捧着镶嵌明珠的玉卮凑近,涎笑在他滚圆的脸上挤出层层褶子,“陉隰之克,慑我楚威!当……当浮一大白!”他话虽对熊眴说,一双因酒气而混沌的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瞟向案头那只金灿灿的蒸雁,喉结急促地滚动了一下。

“大夫谬赞了!”熊眴豪放地大笑着,声音震得几案上的玉器微微嗡鸣,眼神却已不复之前的清明锐利,仿佛蒙上了一层浑浊的酒液,“非寡人之力!……皆天佑我大楚!”他大手一挥,险些打翻了身旁斟酒美姬手中的玉壶,“来!酒……为大夫满上!满上!”他舌头已有些微的缠结,动作幅度却越发无拘无束。

廊下角落,几位乐师勉力地拨动着琴瑟的丝弦,指尖在弦上滑动着,奏出的曲调本是欢快的《南风》,然而在觥筹交错、大呼酣饮的喧嚣声浪中,这精致的乐音如同投入巨池的石子,未惊起一丝涟漪,便被彻底吞没。鼓师尤其卖力,试图敲击案几上的节拍小鼓点醒节奏,鼓点在鼎旁食客们高亢、粗砺的谈笑碰杯声中却显得微弱无力。丝竹之声只能勉力维持着,似有若无地缠绕在一片鼎沸的喧嚷之上,徒劳地想要收拢弥漫的醉意。

一只油腻腻的手粗鲁地扯下了蒸雁细嫩的大腿,那手属于方才敬酒的肥硕大夫。他浑然不觉自己已是手抓,不顾仪态地塞进嘴里,一边囫囵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对旁边同僚讲着什么秘辛故事。旁边的几位显然也酒意上头,伸长脖子听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瞥着盘中的珍馐美器,随时准备伸箸争夺。

一位年轻些的文士试图保持清醒,谨慎地浅酌,手指在一份竹简刻好的战功记录上无意识地滑动。可当旁边那位掌管库藏的朝臣因论起战利品分配而陡然拔高的激动声音炸响在耳边时,他的手也跟着猛地一抖,一滴浓稠的猩红醪酒不偏不倚地落在记载斩杀敌军大将的名录正中,墨迹瞬间被污红的酒液晕染开一片混沌的阴影。

酒更浓,食正酣,鼎腹中的炭火却渐渐显出黯淡的橘黄。一个捧着装满鲜果漆盘的内侍身影在廊柱的阴影里有些模糊,他低垂着头,无声地在略显喧闹的臣子宴席之间穿梭。当他小心绕过一张伸展开来几乎要碰翻玉碗的手臂时,目光不经意间飞快地掠过主位——

楚王熊眴斜倚在那里,手肘撑着矮几,身体已微见摇晃之态。脸上浓重的红霞似乎蒙蔽了他那双曾如鹰隼般的眼睛,只余下几分迟钝的餍足笑意。他对着身边一个试图斟酒的娇艳美姬比划着手势,嘴里说着什么。廊下的喧嚣正盛,鼎口的热气混杂着酒肉香与微弱的炭烟,让那王者的身姿,也氤氲在了一层朦胧的、仿佛在缓缓下沉的暖雾里。

“酒呢?!……寡人的金浆何在?!”熊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怠慢的急躁和浓重的鼻音,像是被打断了沉酣的美梦。他猛地撑起身子,手指胡乱地指向几案之外,“还有!还有那鼓!”他眼神茫然地扫视着廊柱下堆积的众多物什,那是此次大军远征陉隰凯旋时献上的贡物——斑斓的兽皮、奇异的木雕、成捆的箭矢、几件蒙了灰尘的兵器……最终,他那醉意迷蒙、闪烁着不稳红光的视线凝定在廊柱阴影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物件上。

那是一面兽皮大鼓。蒙鼓的皮革不知是取自何种野兽,色泽深沉,边缘用坚韧的藤条紧紧箍扎在粗糙的硬木鼓身上。鼓身高大,显然需要壮汉才能击打。鼓皮上印着一个暗红的、略显怪异的图案,如同一只盘踞于云气之间的、瘦长的飞蛇。它混杂在其他缴获的战利品中,如同一个蜷缩的、沉默的仆从。

“那鼓!”熊眴的手依旧执拗地指着,“陉隰的鼓……给寡人架过来!寡人……要击鼓!”

一位守在廊下角落的老侍卫闻声立刻挺直脊背。他须发已花白,额头的皱纹被岁月刻得极深。他迅速瞥了一眼身旁的卫尉,两人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卫尉面无表情,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巴。老侍卫旋即沉应一声:“喏!”随即不再有丝毫犹豫,大步走向那堆物品。

他弯下腰,沉喝一声,双臂筋骨贲张,将那面沉重的大鼓稳稳地从阴影里提起、架起。鼓身离开地面时带起一股细微的灰尘在夕阳光柱中飞舞。另两名年轻些的士兵也立刻上前相助,三人合力,这面来自战败之地陉隰的、象征军令战事的沉重鼓,在宫人匆匆辟出的一小块空地上被安放妥当。暗沉的鼓皮在残阳余光下闪烁着一种内敛、近乎不祥的哑光。

“哈哈!好!好鼓!”熊眴醉眼朦胧地看着,拍着身下的虎皮大笑起来,口中的酒气浓烈地喷在身旁内侍的脸上。他从矮榻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宽大的王袍袍袖甩动,带翻了矮几上一个盛满鱼羹的玉碗。羹汤四溅,滚烫地泼洒在旁边一个跪坐的近侍身上。那人猛地一缩,脸上扭曲却不敢出声,只死死咬住了下唇。

熊眴却浑然不觉。他脚步带着浮软的虚浮,却偏偏又显出某种急于表现力量的急切。他两步晃到了那面陌生而威仪的军鼓前。旁边一个伶俐的小内侍,飞快地跪行递上一柄粗硬的槌子。

熊眴一把抢过沉重的鼓槌,握在掌心掂量了一下。那槌柄很硬,裹了粗粝的麻绳,硌着他因酒精而变得有些迟钝的掌肉。他抬起那双布满醉意血丝的眼睛,扫视了一圈廊下因这意外插曲而短暂安静下来的宴席。他看到那些醉眼朦胧的大夫,看到放下酒卮、表情有些愕然的臣子,还有那些捧着盘盏、在热闹边缘紧张侍立的内侍宫婢……他们的目光此时都聚集到了他身上,聚集到了这面鼓上。

一丝奇异的快意蓦地掠过熊眴已然混沌的心头,像一簇短暂窜起的小火苗。让这些臣民……再看一看!再看一看王者的力量!即便是醉后的游戏!

嘴角咧开一个混杂着满足与狂狷的弧度,熊眴猛地吸了口气!胸膛鼓起!他高高扬起了粗壮的右臂!臂膀上肌肉虬结,贲张如铁!那沉重的鼓槌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然后,带着一股混杂着醉酒之人全部蛮力与宣泄意图的无匹气势,狠狠地砸落!

咚!!!

沉重得如同山崩地裂的巨响在楚宫雕梁画栋的回廊间猛然炸开!!!

巨大的音浪仿佛拥有实质,狠狠地撞在每一个人的耳膜、胸腔之上!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猝不及防的、代表灭顶危机的巨声惊得浑身一颤!

沉闷巨大的轰鸣声如同无形的重锤砸落!酒席上正奋力撕扯着蒸雁翅膀的肥硕大夫,吓得猛一哆嗦,手中那块即将进嘴的肥嫩雁肉“啪嗒”砸在了面前的漆盘里,油渍四溅!

那位尚有一丝清明的年轻文士,整个人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推离地面,身体瞬间绷得僵直!他仓皇四顾,脸色刹那间褪尽血色!手中那卷因一滴酒污而晕染开的竹简,也被他下意识地死死攥紧,骨节捏得嘎吱作响!

捧着鲜果漆盘侍立在角落的老内侍,则直接被这可怕巨声激起的本能求生欲支配!他瘦小的身躯骤然蜷缩,几乎是同一个瞬间便抱着头扑倒在地!沉重的果盘随着他倒下的动作狠狠摔在坚硬的地砖上!“哐当!”盘体碎裂!各种鲜艳的果子——橘、枳、枣——如同受惊的活物般四散滚落开去!橘子在几案下滚远,鲜红的枣子在惊起的鞋履缝隙间乱蹦乱窜。

甚至连那尊巨大的青铜夔纹方鼎腹内炽热燃烧的炭火,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代表紧急军情的可怖巨响所威慑!跳跃的火焰猛地收缩、黯淡了一瞬!鼎口上方炙烤着的鹿肉发出“滋啦”一声长长的尖叫,一大块油脂坠入炭火,激起一团扭曲上升的灰白色油烟!

一片死寂!

并非真正的宁静,而是被极致惊骇瞬间冻结的、令人窒息的空寂!

咚!咚!咚咚咚!!!

不等众人回过神,更狂暴、更密集的鼓点猛然接踵而至!!!

这一次不再是孤立的巨响!熊眴如同疯魔附体,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狂乱的力量!他双臂肌肉在宽大的王袍下剧烈起伏,鼓槌被抡成了狂暴的旋风!沉重的槌头一下又一下,裹挟着他体内宣泄不尽、却根本不知指向何方的蛮横力量,砸在暗沉的兽皮鼓面上!

鼓声不再是单纯的震耳欲聋,而是彻底变得疯狂!毫无节奏,毫无规则!每一次落下都带来足以撕裂空气的恐怖音爆!巨大的声浪如同汹涌的潮水,从楚宫深处向着宫门方向疯狂冲击、翻卷而去!

那不再是召集大军、号令臣民抵抗强敌的威严命令!此刻自王者手中狂泻而出的,完全是野兽陷入疯狂绝境时不顾一切的、震彻天地的嘶吼!!

咚咚咚咚——!!!

震耳欲聋的鼓点如同滚滚闷雷碾过楚都丹阳的街巷。

丹阳城东门附近最为拥挤的闾里之中,这可怕的声浪如同实质的魔爪,凶狠地撕破了一切平凡生活的脆薄屏障。一位佝偻着身躯的老妪正佝偻着腰身,在屋前的土坪上艰难摊开竹篾席子晾晒仅存的几捆黍米。那骤然而起的鼓声如同巨石当空砸落!老妪猛地一个激灵,枯槁的双手剧烈一抖,竹篾席子“哗啦”一声从指间滑脱,半干的黍米粒天女散花般泼洒在布满灰尘的泥地上。

“鼓!是王鼓啊!老天爷!”老妪布满蛛网般深刻皱纹的脸上瞬间被极致的惊恐所吞噬,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濒死的绝望光芒!她凄厉地尖嚎一声,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散落一地的生计口粮,枯瘦如柴的臂膀爆发出令人惊骇的回光返照之力,猛地撑起身体,疯狂地扑向柴门旁斜靠着的半截削尖的、原本用来挑水的硬实木杠!她不管不顾地将那沉重的木杆抱在怀里,如同抱紧一根救命的浮木,跌跌撞撞地就冲向门前那条通往城东的小道,衰老佝偻的身躯几乎要被沉重的木杆带倒。

“虎儿他爹!鼓响了!!”临着街边的一栋破败木阁二楼上,一扇糊着麻布的木窗被砰地一声从内撞开!粗粝的油布瞬间被撕出一道大豁口!一个头发蓬乱、面黄肌瘦的妇人嘶哑地嘶喊着探出大半身子,惊恐万状的眼睛死死盯着楚宫的方向,“是王的城鼓啊!快跑!快跑!!跑慢了就没命啦!!”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巨大的鼓声浪潮中几乎被彻底淹没,唯有凄厉的尾调,如同淬了绝望的毒针,狠狠刺穿下方街道的混乱。

下方本就拥挤喧哗的街道瞬间被这催命的鼓点彻底点燃!如同热油倾入燃炭!

“敌袭!!快啊!!”

“拿起家伙!!上城墙!!”

“爹!鞋!我的鞋掉了!!”

无数尖叫声、怒吼声、哭喊声疯狂混合、交织、爆炸!赤脚的汉子一把抢过邻居挂在外墙上用于支撑茅草屋顶的、顶端绑着石头的粗木棍!壮实的脚夫狠狠丢下担架上沉重的盐袋,盐粒簌簌流泻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年轻的小媳妇抱着哭嚎不止的婴孩从低矮的土屋里钻出,惊慌地奔向主街,试图寻找丈夫的身影!无数双沾满泥土和草梗的脚在狭窄的土道上疯狂奔跑、碰撞、践踏!激起大团灰黄的烟尘!有人被撞倒,在满是污泥碎石的地面上翻滚,瞬间沾满泥泞,但立刻又被后涌上来的人群淹没!一只草鞋被无情的脚步踢飞,在空中无力地划了个弧,落进街边堆满垃圾的污水沟里。无数张被恐惧和决心扭曲的面孔汇成一股绝望的狂潮,裹挟着棍棒、锄头、菜刀、削尖的竹竿,拼命涌向城东那个代表着唯一希望的方向!

宫门口,守卫的士兵们起初是警惕而训练有素地将长戈放平,组成了严密的防护阵列,准备迎接这些失去理智、汹涌而来的“暴民”。但士兵的人数面对这骤然爆发的、成千上万的人潮洪流,立刻显得如同风中飘摇的苇草!人潮夹杂着哭喊和推搡的巨大冲击力如同狂暴的浪头,瞬间冲垮了士兵们本已紧绷的防线!沉重坚硬的身体猛地撞在金属的甲胄上!守卫们被冲得连连倒退,脚下步履蹒跚。无数只手粗暴地推开阻拦者的胸膛、推搡着横在前方的兵刃!惊恐绝望的平民和恪尽职守的兵士推挤、嘶吼、咒骂着乱成一团!整个宫门前区域瞬间化为一个沸腾的、充满肢体冲撞和绝望呼号的巨大漩涡!

“——都停下!!”

一个尖锐得如同被强行挤压出来的声音在宫门内响起,压过了门前鼎沸的人声!

一个内侍模样的人影连滚带爬地从敞开的宫门内冲了出来。他显然是拼了命狂奔而来,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官帽歪斜在一边,露出底下被汗水完全打湿、紧贴额头的发髻。他整个人狼狈不堪,呼吸急促如同破旧的风箱,胸腔剧烈起伏,像是马上就要炸裂开!然而他脸上扭曲的表情却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惊惶、焦急,甚至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滑稽。

“住手!……都给寡人住手!!”楚王熊眴震怒到有些失真的吼声紧随其后从宫门内炸响!

熊眴高大的身影赫然出现在洞开的宫门深处。他脚步踉跄,身上的王袍此刻显得无比凌乱,衣襟半敞着,露出里面同样被酒渍污染的深衣。原本束发的金冠滑脱,乌黑带些灰白的鬓发散乱地贴在因暴怒而滚烫通红的额角脸颊之上。那双赤红的、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半分平日的威仪,只剩下一种醉酒被强行打断后的恼羞成怒和被冒犯了的狂躁。他粗暴地推开身前簇拥搀扶他的几名惊慌失措的内侍,直冲到宫门口,面对下方被震慑住、瞬间陷入死寂混乱的人群!

巨大的、方才撕裂了半个丹阳的鼓声,如同被无形的巨刀瞬间斩断,戛然而止!

宫门外宽阔的空间里,前一刻还咆哮奔涌、声浪滔天的人群,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从宫门前方一直蔓延到远处几条巷口,黑压压的人群如同狂潮冲击礁石后骤然凝结的冰层。万千双眼睛,从布满刻痕沟壑的老者之眼,到因饥饿和恐惧瞪得浑圆的孩童之眼,再到那些紧握粗糙简陋兵器、指关节捏得发白的壮年之眼——此刻所有的目光,都如同无数无形的钢针,凝固在楚宫门前那个醉态淋漓、却仍强撑着王者之怒的身影之上!

死寂。一种令人窒息的、黏稠的沉重死寂笼罩了每一寸空间。狂喜、绝望、拼死的决心……所有被那暴烈鼓声点燃的情感,此刻在这戛然而止的寂静中急速冷却、碎裂成无数锋利的冰凌。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人群深处此起彼伏,像无数头受伤的困兽在黑暗中蛰伏喘息。

那第一个嘶吼着拿起木杠冲向宫门的老妪,此时佝偻的脊背弯得更深,如同被无形的巨石压垮。她干枯的手指死死抠进粗糙的木杠纹路里,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她脸上的沟壑像是瞬间被某种冰冷的东西填满、冻结,变成一张毫无表情的灰暗面具。怀抱婴孩的小媳妇,方才还在拼命寻找依靠,此刻却如同被寒风彻底冻住,连孩子骤然爆发的惊啼都忘了去哄,只是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空茫的恍惚,望着高处的君王。

熊眴只觉得脸上如同被泼了一层滚油,又烫又麻。下方那无数道冰冷或错愕的目光,穿透了他混乱的醉意,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赤身露体立于冰天雪地的难堪!他强行压下胃里翻江倒海的酒意,怒目扫过下方泥水与污渍中狼狈的臣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

“鼓……” 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洪亮威严,带着他惯有的雷霆万钧的震怒:“——寡人乃醉酒!与近侍为戏!尔等贱民,欲待何为?!”

他伸出微微颤抖、但仍旧试图彰显力量的手指,指向那些被推倒的士兵、散落一地的棍棒草鞋、被人群挤倒的小贩遗弃在泥水里的竹篓、还有远处一个被踩踏后不知生死蜷缩着的人影。每指向一处,他的胸膛就剧烈起伏一次,仿佛要将这尴尬到极点的失控局面强行归咎于下方这些被鼓声骗来的平民的愚昧和胆大妄为。

“回去!都给寡人滚回去!”他终于失去了所有耐心,也几乎失却了那最后一点伪装出来的镇定,声音拔高到刺耳的尖利,“无有军情!寡人开……开个玩笑罢了!速速散去!违令者……斩!!!”

咆哮声在陡然寂静的宫门前空旷地带滚过。

人群如同最迟钝的雕像。

一片枯叶在凝重的空气中缓缓飘落,无声地打着旋,最终落在那抱着婴孩、僵立不动的小媳妇脚前污秽的泥水洼里,荡开一圈极其微弱的涟漪。

人群,终于像被那一个冰凉的“玩笑”二字彻底冻结的浪潮,在绝对的死寂中,开始无声地溃散。没有愤怒的质问,没有悲伤的哭号,甚至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沉重的脚步拖过泥泞的声音,只有散落一地的棍棒被一只只毫无生气的手捡起或被踢开的轻微刮擦声,只有压抑到了极致的、沉闷的喘息。

宫门前狼藉的战场上,只剩下被踩踏得稀烂的草鞋,打翻的陶罐流淌出的稀薄米粥,以及一条不知何时被踩踏至死、僵硬的断尾黑狗。它一只眼睛被踩爆了,空洞地凝望着变得异常高远孤绝的秋日苍穹。

熊眴胸中积郁的怒火伴随着尚未彻底散去的酒意依旧在狂躁地奔腾咆哮,如同困于牢笼的凶兽。他猛一甩被汗水浸透的发丝,霍然转身!宽大的袍袖带着一股劲风扫过空气,将旁边一个躬身侍立的内侍逼得狼狈后退了半步!

“回宫!” 一声沉闷如雷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滚出。再没有看一眼身后那片狼藉、冰冷、缓缓消融的死寂,他迈开有些虚浮却刻意踩得很重、试图踏碎眼前所有难堪的脚步,大步踏回那奢华依旧、酒气尚未彻底散尽的回廊深处。每一步,靴底都仿佛带着要将玉石地砖踏穿的怒意,发出沉重的回响,敲击着两侧那些屏息垂目、不敢有丝毫喘息的侍从的神经。

廊下那只曾用以传递过虚假战争讯息的、来自陉隰的粗糙大鼓,依旧孤零零地矗立在原地。鼓身沉重,蒙在鼓面上的兽皮在午后西斜的光线中呈现出一种更深沉、近乎墨黑的质地。那个如同盘踞瘦长飞蛇的暗红图案也似乎随之变得更加深暗,静静地蛰伏在阴影与光斑交织的边界处。

雨后的空气,带着秋末特有的冷冽和微腥的泥土气息,如同冰凉的小蛇钻入鼻腔。城头的青砖湿漉漉的,覆着薄薄一层尚未蒸发的雨水,映照出城墙垛口上方那片骤然澄净得令人心悸的深秋湛蓝天宇。

这宁静被骤然撕裂。

城楼上那面巨大的军鼓,被两只饱经沧桑、青筋虬结的、布满褐色老年斑的大手稳稳托起。那鼓槌极其沉重,槌头裹着厚实粗糙的皮子。鼓师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破旧风箱在拉扯,额头的汗水混杂着雨水顺着他遍布刀刻般皱纹的脸颊急速滚落,在下颌处汇集,一滴接一滴砸在身下冰冷的城砖上。他的双臂因巨大的重负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喉头深处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浑浊的老眼吃力地聚焦在槌头与鼓皮接触的位置,但手指,那曾经能精准控制每一处鼓点强弱的、灵活有力的手指,此刻却因衰老和剧烈的恐惧而发僵发木,几乎无法准确地掌控槌柄沉重的分量。

鼓槌的顶端,终于与粗糙的鼓皮接触,发出一声微弱、沉闷,如同病牛垂死前压抑的呻吟。

嗡……

声音微弱、滞涩,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虚弱感,在城楼巨大的空间里短暂地回荡了一下,便如同砸在棉花上的石子,无声无息地被下方粘稠的寂静和远处无形的压力吞噬了。

鼓师布满血丝的浑浊瞳孔骤然收缩!焦灼和一种更深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注满了胸腔!他喉结急促滚动,几乎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灼痛的气息,那苍老的手臂凝聚起生命最后的光热所化的力量,再次高高扬起——带着一种绝望的孤勇和祈求上苍回应的信念!然后,狠狠砸落!

咚!!!

这一次,声音终于爆开!如同一块干裂的巨石砸向坚冰!鼓面剧烈震荡!

巨大的、撕裂耳膜般的鼓点声波如决堤怒潮,轰然炸裂!狠狠冲向城楼外的空旷天地,冲向下方那片如同凝固沼泽般沉闷的城邑!

城楼上值守的所有士兵身体被这巨声同时撼动!守城官布满灰尘和血污的头盔下,那张年轻却因连番疲于奔命而憔悴异常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握着长戈的指关节捏得发白!

咚!咚咚咚咚!!!

鼓槌化身凶悍的雷霆!鼓师豁出去了!用他那几乎要绷断的臂骨,用他那即将燃尽的肺腑内最后的气息,疯狂地敲击!沉重的鼓点一次比一次更高昂!一次比一次更狂暴!如同无数巨锤疯狂轮番轰击着虚空,试图用这无与伦比的音浪,将这沉甸甸压在丹阳城上空的、令人窒息的无形死寂彻底撕碎!每一次落下都在撕裂鼓师肩肘的筋肉!每一次反震都让他枯槁的身体如同风暴中的小船般剧烈摇晃!

“击鼓!警急!!”守城官那早已嘶哑如破锣的喉咙再次被强行撕开,挤出尖锐变调的狂吼!声音尖锐到近乎撕裂,裹挟着血沫与绝望!他的眼睛血红,死死瞪着垛口外那片清晰可见、正如同铁幕般徐徐压来的恐怖阴影!

烽燧台上,那几堆高高堆积、泼洒了硫磺硝石的巨大柴堆被数支燃着烈焰的箭矢射中!

轰!轰隆!!

冲天的橘黄色火焰带着滚烫的热浪和浓烈的焦糊气味骤然腾空!黑色烟柱被风扯向天空,形成触目惊心的巨大柱体!

鼓声轰鸣如天雷裂地!

烽火怒燃似赤龙腾空!

刺鼻的黑烟在高空弥散出巨大的、污浊的痕迹。鼓点敲响了大地的胸腔,震颤沿着城堑传播。城内每条街巷的泥土地面似乎都在微微地抖动,震动着那些紧闭的、糊着油纸的门板和摇摇欲坠的窗棂。

“娘的……又是鼓?”街头巷尾一个靠墙打盹的老乞丐,满是褶子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细缝,浑浊的眼珠茫然地瞥了一眼城门方向。黑烟滚滚,鼓声沉闷地一下下震荡着他身下冰冷的泥土地。他喉咙里滚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如同老旧的门轴吱呀,随即又重重阖上眼皮。嘴角甚至还无意识地牵扯了一下,仿佛刚才被打搅的只是某个荒诞的梦境。

巷子里一家支着破旧茅草顶的肉肆门口。肉肆主人是个壮实的屠夫汉子,此刻正敞着油腻的皮围裙,拎着一柄沉重锋利的宽刃砍刀,剁骨案上摆着半扇颜色发暗、微微腐败的猪腔子。他刚费力地砍断了一根粗大的脊骨,震得骨头碎渣飞溅,案台和刀刃上黏满碎肉血沫,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臊味。突然,那震耳的、如同战锤擂胸的鼓声混杂着烽烟特有的焦臭味,猛地冲击过来!

剁肉的汉子浑身一僵!手中沉重的砍刀停滞在半空,凝滞了一息。那声音,那味道……如同跗骨之蛆勾起了数个月前那场狂乱逃亡、推挤踩踏、以及无数人徒劳无功奔忙的恐怖记忆碎片!他布满红丝的牛眼先是愕然,随即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天怒火瞬间席卷了他!

“又来?!!”汉子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愤怒到扭曲的、如同受伤野牛般的咆哮!手中的厚背大砍刀猛地被他狠狠掼砸在粘腻腥臭的剁骨案板上!

哐当!!!!

刀刃深深砍进油腻湿滑的旧木砧板!那腐朽的半扇猪腔子被震得剧烈一弹,险些滚落下案台!震耳的巨响在这窄巷里激起一片嗡嗡的回音!

“他娘的!还嫌玩得不够狠?!上次害俺丢了一车腌好的雉,烂在泥里让猪拱了!!这次又想骗老子当牛马?!!去他娘的楚王!滚吧!”汉子破口大骂,声音震得巷壁簌簌掉土,唾沫星子夹杂着剁骨溅上的血点子横飞!

巷口不远处,一位正在自家破木门边靠着土墙、慢悠悠搓麻绳的老翁手指突然一顿。他动作极其缓慢,仿佛在浑浊的空气中艰难潜游,那双被厚厚白翳覆盖的浑浊眼珠费力地转向鼓声烽火传来的方向。耳朵,那一丛丛细密如同枯草丛的灰白眉毛微微抖了一抖。几息之后,老翁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烟火和深秋寒冷气息的空气,胸腔如同破旧的皮筏鼓起,又慢慢干瘪下去。

他那枯裂如同树皮的嘴唇蠕动着,喉间挤出几个含混不清,却让周围所有死寂竖起耳朵聆听的字眼:

“咳……咳……狼……又来喽……”

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痰音,仿佛喉咙里堵着带血的破布。这模糊的喟叹,却如同无形的小锤,轻轻敲碎了巷子里最后一根绷紧的神经。

“就是!耍我们贱命玩儿呢!”

“有本事让他自己上去顶!”

“我妹子!我妹子啊——上次叫踩踏……都活活踩……没了声息哇!”一个突然爆发的、撕心裂肺到变调的妇人哭嚎从某条巷子深处响起,带着浓重的血泪之气,却又被死死压抑着,仿佛是从深井里喷涌出的血泉,旋即淹没在巷子深处更深更冷的寂静里。

城头下,被紧急动员起来的少量守备兵士如同一线单薄得可怜的灰色潮水,正仓皇汇聚。他们奔跑的脚步声,在巨大轰鸣的鼓声回响下,竟也显得如此稀疏凌乱!城头指挥的军尉,脸色铁青得如同生了一层寒霜,牙齿死死咬合着,下颚骨的棱角狰狞地突起。他死死盯着下方城内街巷深处那片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寂!只有疏落、零碎、根本不成阵列的军士在跑来!那点人数,在浩如烟海的大城之内,渺小如沙!

“人呢?!人呢!!!”军尉骤然回身,朝着城门守备的校尉发出野兽负伤般的狂吼,布满血丝的双眼几乎要从眼眶中爆裂出来!指甲因用力而深深嵌入掌心,沁出暗红的血珠!那点微薄的血色,刺痛不了任何东西。

城门校尉面如死灰。他一只手还徒劳地撑在冰冷湿滑的城砖上,试图稳住因鼓声剧烈震动而微感眩晕的身体。喉咙里一阵阵发苦,几乎呕出胆汁。他猛地抬起头,越过低矮的垛口,目光投向城东那片开阔的平原——

浓密如铁幕的黑色烟柱下方,那片原本映照着秋天寥廓长空的大地之上,如同鬼魅般,已然涌动起一片乌泱泱的、无边无际的暗潮!那不是雾气!那是无数在疾行中凝聚起来的、散发着冰冷血腥铁锈的敌军洪流!锋利的矛戟组成的丛林从地平线上蔓延开来,闪烁着地狱金属之海才有的、令人骨髓冻结的森然光芒!无数脚步整齐踏过干涸河床与碎石荒滩时发出的沉闷轰鸣,如同万千面小鼓持续不断地敲打着大地!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那席卷而来的杀气已经凝成实质的飓风,裹挟着兵刃寒光与铠甲摩擦的锐响,狠狠撞击在每个人的面门!巨大的喊杀声汇聚成海啸的前奏,低沉地轰响着,如同深海中逐渐逼近的远古巨兽发出的宣告!

校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那鼓声,城头上那震耳欲聋的鼓声,此刻在他耳中,竟仿佛变成了一个刺耳而悲哀的巨大讽刺!一个孤独的、竭尽全力却注定被吞噬的绝唱!他突然松开支撑的手,脚步踉跄地向后重重倒退一步,后背猛地撞在冰冷的城楼巨柱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响!脸上再无半分血色,如同被抽干了全身血液的纸人。

在那直冲天穹的污浊烟柱之下,在那无边无际、正向丹阳城席卷而来的金属与死亡狂潮的狰狞背景之前——

楚王熊眴终于踉跄着冲上了丹阳东城的城楼。守将惊恐的呐喊和亲卫簇拥的惶急拉扯都已被他狠狠甩在身后。他一把挥开最后一名试图为他披上遮风氅衣的近侍,那宽大的、滚着精致银边的玄色外袍被他粗暴的动作扯得半褪于肩后,在冰冷的秋风里沉重地扑打着、翻滚着。王冠早就不知何时遗落在奔跑的途中,灰白散乱的发丝狂乱地贴在渗满冷汗、爬满鲜红血丝的额角与鬓间。浓重的酒气早已在奔袭的狂怒和此刻面对的场景所引发的巨大惊骇中蒸发殆尽,只留下一片彻骨的冰冷和针扎般的剧痛在他僵硬的太阳穴里疯狂冲击!那双曾经如鹰隮般锐利、承载着开疆拓土的狂妄野心的眼睛,此刻死死瞪圆!眼球如同烧红的琉璃球,被那城下骤然汹涌而来的死亡之海激得几乎要爆裂开!

黑!无边无际的黑色!如同墨汁浸透了整个视野的边缘!无数移动着的冰冷金属的反光在阴云密布的天空衬托下剧烈闪烁、汇聚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光之海洋!无数个攒动的人头、甲胄、兵刃构成的铁流覆盖了目力所及的全部原野!对方军阵中骤然爆发的、如同平地惊雷的巨大呐喊声浪,夹杂着沉闷的战鼓与尖锐的号角,混合着无数双皮靴践踏土地震起的黄尘,形成一道遮天蔽日、裹挟着纯粹毁灭气息的狂暴飓风!狠狠砸在城头每个人的脸上!那巨大军阵中无数闪亮的矛尖笔直地指向了丹阳高耸的城墙!

那象征着死亡的飓风,几乎掀得熊眴站立不稳!他强健的身体被这无形的巨力推得向后猛退一步!脚后跟重重地踩在一块凸起的碎石上,剧烈的硌痛从足弓直冲头顶!疼痛让他骤然惊醒!

“人呢?!寡人召令的城防军呢?!”熊眴骤然回身,那是一种在悬崖边缘绝望抓挠的疯狂!他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凸出眼眶,带着一种被彻底愚弄后的暴戾狂怒,朝着身后那片本该站满披甲锐士的城头环道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声音尖锐变形,如同被强行撕裂的破锣!他布满青筋的大手猛地抓住身旁城楼望柱的冰冷砖石,五指用力抠抓,坚硬的石棱瞬间将他的指腹刮擦得血肉模糊!

他的身后,整个东城城头环道空空荡荡!只有那位仍在疯狂击鼓、此刻汗泪交流的鼓师。只有那位被他一冲撞得面色惨白、瘫软倚靠在墙角石壁上、已然无法言语的城门校尉。只有几名同样面无人色、连手中长戈几乎都快要握不住的亲随侍卫!如同狂风巨浪中仅存的、脆弱不堪的几片枯叶!更远处垛口附近,只有寥寥十几名原本当值的普通戍卒,他们瑟缩着身体,竭力将自己藏在厚实的城堞阴影里,甚至连偷眼看向大王的方向都因极度的恐惧而不敢!

城下!巨大的军鼓轰鸣!滚烫的烽烟冲霄!刺骨的杀气排山倒海!

城上!只有他!一个被可怖真相钉死在城头的孤家寡人!一个被自己酿下的苦酒彻底灌醒的滑稽王者!

熊眴的目光,第一次没有注视城下那吞噬一切的恐怖洪流,而是死死投向城内!如同利刃般艰难地刺穿身下高峻的城墙壁垒,直直刺向城内那片令人心胆俱裂的阒寂之地!

他看到了!那些他曾经纵马巡视的、熟悉的、交织如棋盘的闾里巷陌!没有一扇窗打开!没有一个人出现!没有任何一件兵器哪怕草叉在幽深巷道的泥地上反射出微光!整座巨大的丹阳城如同陷入最深沉的黑夜!只有风卷过檐下废弃的竹箩发出的空洞呜咽!只有几片枯叶在死寂的街巷中央冰冷地打着旋!如同祭奠!如同嘲笑!

一股冰冷刺骨的洪流,瞬间淹没了熊眴的心腔!远比数九寒冬塞入胸膛的冰块更加彻骨!那鼓槌最后疯狂落下带来的狂暴震响,那烽火柱扭曲升腾的触目烟痕,那城下敌军如海啸般足以碾碎城楼的惊天呼喊——这一切巨大的喧嚣,竟在刹那间从他的耳边、从他的世界里潮水般退去!一种前所未有的、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将他彻底包裹、渗透!

只有那面近在咫尺、被他亲手指定搬来的陉隰巨鼓发出的沉重声浪,还在一下一下地冲击着他的耳膜,一下一下地撕扯着他脚下这片空虚的城砖!咚……咚……每一声都如同沉重的铁锤,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砸在他因酒色而迟滞多年的心房上!将那些曾蒙蔽了他神智的金色幻梦、那些臣下谄媚的祝祷、那些开疆拓土的狂妄蓝图、那柄由玩笑伪装而成的、最终击穿自身国柞根基的腐朽巨槌!砸得片片碎裂!露出底下千疮百孔、布满冰霜毒痕的真实!

咚!!!

鼓师拼尽最后一丝生命之力敲下的、几乎震塌半个城楼的一记狂砸!声浪挟着雷霆万钧之力撞在熊眴的背心!他被那无可匹敌的巨大力量撞得向前踉跄!整个身体都剧烈晃动!

铛啷!

沉重的青铜鼓槌再也无法掌控!从他身侧鼓师那双已经油尽灯枯、彻底断绝了生机的枯手之中滑落!裹着粗粝麻绳的木柄沉重地砸在冰凉坚硬的城砖地面,发出一声清脆而空洞的哀鸣!槌头滚了半圈,停在泥水积聚的坑洼里,溅起几滴冰冷的泥点。

鼓师的双眼茫然地失去了焦点,死死望着天空那片被黑烟污染的高远湛蓝,身体软软地依着冰冷鼓身滑倒,再无声息。鼓声余韵,如同一声悠长而绝望的叹息,在弥漫着焦糊和死亡气息的冰冷城头袅袅散尽。

熊眴慢慢转过身,不再看向城下那片遮天蔽日的毁灭洪流。那双因极致的惊骇和彻骨的寒流而短暂失焦赤红的眼睛,此刻却异常地平静了下来,只余一片被万年寒冰封冻的深潭。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歇斯底里。

他甚至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动视线,目光最终落定在那柄沾满了泥水的、静静躺在地上的鼓槌之上。那木柄粗粝,包裹的麻绳早已被鼓师手掌经年的汗水与血渍浸透,变成了暗褐色,此刻正浸在浑浊的泥水里。

远方那代表死亡的狂暴声浪骤然拔升到了顶点!敌军最前方如林般的巨大云梯已经轰然竖起!直指丹阳!无数身影如同蚁群汇聚攀爬!那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如同实质的利刃插向天空!

熊眴似乎全然不觉。他只是微微弯下魁梧却略显僵硬的身躯。

宽大袍袖垂落。

一只同样巨大、曾开疆拓土、也曾醉后戏击军鼓的手掌探出袖口,指节修长,却布满了细密的褶皱和老茧。那手掌越过冰冷的空间,异常稳定地落下,极其缓慢、带着一种异样的慎重和…虔诚?轻轻握住了地上那柄粗硬冰冷、沾满污浊泥水的鼓槌。

他手指收拢。没有去看脚下被惊醒的泥水。

他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了空荡荡的城堞,越过了那些早已空无一人的、门牖紧闭的房屋,投向了更远处,投向了自己宫殿的方向,投向那片他曾经开宴击鼓、纵声欢笑的回廊所在,投向那深不可测的宫门深处。

手掌紧握着那根冰冷沉重的鼓槌,一动不动。

敌军的呼号与攀爬撞击之声已经近在耳畔!如同地狱深渊刮出的腥风!

他握着槌。像握着整座倾颓王朝的骨椎。

最终,那紧握着象征他铸下大错、亦是带来最终虚无之物的手,无力地松开。

冰冷沉重的鼓槌再一次跌落回脚下的泥泞之中,发出一声细微、空洞、被彻底吞噬的叹息,噗的一声。

寒蝉的最后哀鸣也终于被秋风掐断。劫后余生的郢都,如同一个伤痕累累、强自撑起的巨人。空气中混杂着刺鼻的焦炭味、未散的血腥气以及新的泥土和桐油气味。坍塌坊区的残垣断壁正被民夫们无声地清理,断裂的巨大梁木艰难地从废墟深处拖拽而出,发出喑哑的呻吟。

申侯悄立于一扇新糊了桑皮纸的雕窗之后,目光穿透纸孔模糊的光影,投向中庭。庭院中那面黑沉沉的新鼛鼓沉默地卧在特制的巨大鼓架上,光洁、紧绷的新蒙犀皮在萧瑟的秋阳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两个宫人正小心地拂拭着鼓架角落的一粒新鲜泥点,唯恐惊醒了这头“巨兽”。鼓身旁边,肃立着新任命的鼓吏,腰背挺直如枪,目光锐利却掩不住眼底深处凝重的压力。这面凝聚着新法度的巨大军鼓,将成为楚国新权威的象征,亦是君王新政的重中之重。自那日兵燹之后,屈成令尹便不知去向,无人知其生死下落。

一个穿着庶民粗麻短褐的少年季槐正低头穿过庭院甬道,他手上端着装新鼓槌的红漆托盘——那是特意挑选的、比从前更沉重坚韧的木杆制成。申侯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少年破旧草鞋的脚跟处——那粗陋的鞋底边缘,似乎粘着一点异样的暗褐色。

季槐走到庭院侧廊的转角阴影处,见左右无人,迅速将托盘搁在一块断茬的石基上。他佯装整理草鞋,手指敏捷地往鞋帮内侧一抹——一小片边缘参差、带着明显焦痕和暗红血污的旧鼓皮碎片——被他飞快塞进鞋底夹层中。

风穿过新修复的回廊,带来些许泥土的湿冷气息。季槐藏好碎片,重新捧起托盘,朝着宫门外的方向匆匆走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午后斜照的光斑里。

新漆未干的巨大鼛鼓依旧沉默地踞立在中庭高台上,乌黑的鼓身泛着冷光。申侯轻轻关上了窗格,将庭院里那无声伫立的巨影隔在方寸厚的桑纸之外。

新鼓安稳地悬在原处,在残留着焚烧焦灼气息的宫苑高台之上,无言替代着那段烽鼓犹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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