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家住在银杏小区三栋的十七楼,对门。我的妈妈杨婉和孙子钊的妈妈王静怡从大学就是闺蜜,结婚时也约定做邻居,于是买了对门的房子。我出生在秋天,孙子钊比我早三个月出生在夏天。妈妈说,从婴儿时期开始,只要我俩同时哭闹,把我们放在一起就会安静下来。
童年的记忆是暖黄色的,像老照片里的光晕。
我们有一间“秘密基地”——我家客厅的飘窗。那里堆满了毛绒玩具和彩色抱枕。晚上,当父母们外出应酬,整个城市华灯初上,我们就会蜷在那里,看着窗外的车流像一条发光的河。
“看见那辆红色的车了吗?”八岁的孙子钊指着楼下,“那是外星人的侦察车。”
“真的吗?”我睁大眼睛。
“当然,”他压低声音,“它们来地球寻找一种叫‘快乐能量’的东西,只有小孩子才有。”
“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要假装不知道。”他一脸严肃,“但要偷偷把快乐藏起来,不能被它们发现。”
“怎么藏?”
“像这样。”他伸出手,做了个抓取的动作,然后假装把什么塞进胸口,“把快乐放在心里,它们就偷不走了。”
这个游戏我们玩了无数次。有时候是我编故事,有时候是他。我们会给每辆经过的车编造来历和使命,给每颗星星起名字,给云朵设计剧情。那些夜晚,整个城市都是我们的童话舞台。
十岁那年,我们各自收到了人生第一台智能手机。是我们两家一起去买的,同一型号,只是颜色不同——他的是深蓝,我的是浅粉。
“为了方便联系。”妈妈说,“但晚上九点后不准玩。”
这条规定很快被我们打破了。孙子钊发现了一个拍照软件,里面有很多搞笑滤镜。第一张“丑照”诞生于某个周六的下午:我戴着夸张的兔子牙套特效,他头上长出了可笑的犄角。我们笑得滚作一团,然后开始互相“报复”,拍下对方最滑稽的样子。
这些照片成为了我们共享相册里的第一批藏品。随着时间推移,这个相册越来越丰富:我十三岁戴牙套的真实模样、他打篮球摔了个狗啃泥、我们第一次尝试做饭把厨房弄得一团糟、高中入学式上彼此别扭的校服装...
青春期像一场悄然而至的雨季。十四岁,我们不再手拉手上学,但在楼道里相遇时,还是会默契地等对方一起走。十五岁,班上有女生给孙子钊递情书,他跑来问我该怎么办。
“你喜欢她吗?”我问,手里摆弄着物理习题册。
“不知道。”他罕见地有些迷茫,“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那就说你需要时间考虑。”我给出建议,心里却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第二天,他拒绝了那个女生。我问为什么,他耸耸肩:“还是跟你一起做物理题比较有意思。”
那年的全市物理竞赛,我们一起报名,一起备战。无数个周末,我们在我家书房的地板上铺开草稿纸,争论着力的分解和电路设计。有时候争得面红耳赤,他会突然扔过来一个纸团;有时候解出难题,我们会击掌庆祝,然后偷偷点外卖披萨。
“你以后想做什么?”有一次,他边吃披萨边问。
“物理学家。”我毫不犹豫,“研究量子物理,或者宇宙起源。”
“那我可能也得学物理。”他笑着说,“不然以后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多尴尬。”
“你可以学你的计算机啊,”我说,“不是说想做游戏设计吗?设计一个物理引擎超级真实的游戏。”
“也对。”他眼睛亮了,“然后你来当我的物理顾问。”
我们击掌为约,就像这约定真的能决定未来一样。
十七岁的夏天,高考结束。我们坐在秘密基地的飘窗上,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成绩还没出来,但我们都感觉考得不错。
“终于解放了。”我伸了个懒腰。
“嗯。”孙子钊却似乎不那么兴奋,“你觉得,一切会改变吗?”
“改变什么?”
“不知道。”他看向窗外,“就是觉得...这个夏天过后,有些东西会不一样。”
当时的我以为他只是在说大学生活。
一周后,变故突至。
那天晚上,我听到对门传来争吵声——这在以前是很少见的。孙叔叔和王阿姨一向恩爱,是小区里有名的模范夫妻。我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隐约听到“公司”、“债务”、“那个女人”几个词。
第二天早上,我看见王阿姨眼睛红肿,但仍强打精神对我微笑。妈妈让我别多问,只是叹气。
又过了一周,孙叔叔拖着行李箱离开。经过我家门口时,他停下来,摸了摸我的头:“小月,以后帮叔叔多照顾子钊和王阿姨,好吗?”
我点头,心里一片茫然。
孙子钊变得沉默。我们依旧坐在飘窗上,但他不再编造外星人的故事,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他们要离婚了。”有一天,他突然说。
“...为什么?”
他摇头,没有回答。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直到录取通知书到来——我考上了A大物理系,他则被一所不错的大学计算机专业录取。
八月底,孙叔叔回来接走了孙子钊。他们要去另一个城市,孙叔叔在那里找到了新工作。
搬家那天,我站在门口,看工人们把一件件家具搬走。孙子钊最后一个出来,背着一个黑色背包。
“我会回来的。”他说,声音很轻。
“什么时候?”
“不知道。但我会回来。”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后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转身走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十七年的朝夕相处,就这样被一扇金属门隔开。
王阿姨留了下来。她说这房子有太多回忆,舍不得离开。妈妈几乎每天都去陪她,两个中年女人常常一起做饭,一起看电视,一起回忆过去。有时候我坐在自己房间,能听到她们的笑声和叹息透过墙壁传来。
大学开学后,我开始了宿舍生活。A大的物理系课程很重,但我适应得不错。每天晚上,我都会和孙子钊视频聊天——七小时的时差意味着我的晚上是他的下午。
我们分享着彼此的新生活:我吐槽理论物理的艰深,他讲述编程课的趣事;我认识了新朋友,他加入了游戏设计社团。屏幕里的他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是头发剪短了些。
“有人追你吗?”有一次他开玩笑地问。
“有几个。”我老实回答,“不过都拒绝了。”
“为什么?”
“没感觉。”我顿了顿,“你呢?”
“我?”他笑了,“哪有时间。课业这么重,还要打工。”
确实,孙子钊开始打工了。孙叔叔的经济状况似乎不太好,他需要自己赚生活费。有时候视频到一半,他会匆匆说要去打工了,然后挂断。
大二那年春天,我说想去看他。
“不行。”他立刻拒绝,“太远了,而且我最近很忙。”
“暑假呢?”
“暑假我要全职打工。”他的表情在像素格后面有些模糊,“等以后吧。”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几次后,我不再提起。我们依旧聊天,但话题渐渐停留在表面——天气、课程、无关痛痒的日常。深夜里那些关于梦想和未来的长谈,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大三时,王阿姨确诊了癌症。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个消息时,声音哽咽。
“别告诉子钊,”王阿姨坚持,“他在那边不容易,别让他担心。”
于是我们都没说。每次视频,王阿姨都会特意打扮一番,涂上口红,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一些。她会问孙子钊的生活,叮嘱他注意身体,然后笑着说自己一切都好。
大四毕业前,王阿姨的病情恶化。这次,妈妈坚持要告诉孙子钊。
“让他回来吧,”妈妈说,“至少...至少见一面。”
视频那头,孙子钊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订明天的机票。”
那是时隔五年,我们第一次面对面相见。
机场接机口,我几乎认不出他。记忆里那个阳光挺拔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消瘦、苍白的青年。他的眼睛下有深深的黑眼圈,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
“小月。”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沙哑。
“子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接过他手中的一件行李。
车上,我们沉默着。妈妈坐在副驾驶,不断找话题,但回应寥寥。孙子钊一直看着窗外,这个他长大的城市已经变了模样——新修的地铁线,拆除的老街区,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
王阿姨的葬礼简单而肃穆。孙子钊全程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抿着嘴唇。当棺木缓缓降下时,我看见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但他没有哭出声。
葬礼后的几天,他处理着各种手续,我陪着他。我们很少交谈,只是并肩走着,从房产局到银行,从派出所到公证处。有时候,在等待的间隙,他会突然说:“以前这里有一家冰淇淋店。”
“嗯,我们常来。”我会回答,“你总是点巧克力味,我是香草。”
然后又是沉默。
离开前一晚,他来到我家告别。妈妈做了一桌菜,但他吃得很少。
“以后有什么打算?”爸爸问。
“先完成学业。”他说,“还有一年毕业。”
“毕业后回来吗?”
“...看情况。”
晚饭后,我们有了片刻独处时间。站在阳台上,看着对面那扇已经黑暗的窗户——王阿姨的房子暂时空置了。
“谢谢你,”他突然说,“这些年,照顾我妈。”
“王阿姨就像我第二个妈妈。”我轻声说。
他点点头,双手撑着栏杆,望向远方的夜空。城市的灯光太过明亮,看不见星星。
“你变了。”我说。
“人都会变。”
“不是这种变。”我转过头看他,“你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子钊。”
他沉默了一会儿:“有时候,人需要一层壳。”
“连我也需要防备吗?”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晚风轻拂,带来初夏的微凉。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关于这些年的压力,关于失去母亲的痛苦,关于那些他独自承担的一切。
但他只是说:“保重,小月。”
“你也是。”
他离开后,我们的联系就像渐渐熄灭的炭火,从零星的火花到彻底的灰暗。刚开始还会每周聊一次,然后变成每月,最后聊天框整日整日地空白。
我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继续攻读物理。生活被实验室、数据和论文填满,忙碌到没有时间感伤。只是偶尔,深夜离开实验室,看到天上稀疏的星星,会想起那个关于外星人偷走快乐能量的故事。
直到那一天——我在社交媒体上刷到了他的更新。
那是一张牵手的照片,两只手十指相扣。配文很简单:“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运。”发布者是孙子钊,标签是一个女孩的名字。
我的第一反应是祝福。他有了新的开始,这很好。但当我放大照片,仔细观察那只女性的手时,一种熟悉感扑面而来——手指的长度,指甲的形状,手腕上那淡淡的胎记...
我翻开手机里那个尘封的共享相册,找到一张多年前的照片:我们十五岁时,王阿姨生日,孙家全家福。孙子钊旁边站着他的堂妹孙雨薇,她笑着比出V字手势。
我放大照片中雨薇的手,然后与孙子钊“官宣”照片中的手对比。
一模一样。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分析。也许是巧合?也许只是相似?但那个胎记的位置和形状...
我找到雨薇的社交账号。最新动态是她和同学在图书馆学习,定位显示在国内。往下翻,近三个月她都在国内,没有出国的迹象。
孙子钊在说谎。
为什么?
我盯着那张牵手的照片,大脑飞速运转。如果他想让我死心,大可以直接说明,或者干脆不联系。为什么用这种容易被拆穿的方式?除非...
除非他希望我发现。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压制。我回忆起他离开时的眼神,葬礼上的沉默,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间。也许这一直都是一个信号,一个笨拙的、曲折的呼救。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凌晨三点,我打开电脑,开始查询飞往伦敦的机票。研究生账户里的积蓄足够一张往返机票和短期住宿。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时,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给导师发了邮件,请了一周假。收拾行李时,妈妈敲开了我的房门。
“你要去找子钊?”她直接问道。
我惊讶地抬头。
“昨晚听到你在查机票。”妈妈走进来,坐在床边,“因为那张照片?”
“你知道?”
“静怡以前常给我看雨薇的照片。”妈妈轻声说,“那孩子手上的胎记很特别。”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觉得他为什么这么做?”妈妈问。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但我想知道答案。”
妈妈点点头,没有阻止:“记得给他带点家乡的零食,他以前最爱吃老街那家店的桂花糕。”
“妈...”我有些哽咽。
“去吧。”妈妈摸摸我的头,“有些人,有些事,需要面对面才能说清楚。”
飞机起飞时,我从舷窗看着这座城市渐渐变小。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两个孩子在飘窗上看夜景,少年们在书房争论物理题,青年在机场沉默的背影。
十八小时的飞行,我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在梦中,我又回到了那个飘窗,孙子钊指着楼下的车流:“我们要把快乐藏在心里,这样外星人就偷不走了。”
“如果心碎了呢?”梦里的我问。
“那就用胶水粘起来。”他说,“一点一点,耐心地。”
飞机降落在希思罗机场时,伦敦正下着细雨。我打开手机,看到他最后一条信息是一个月前发的:“最近很忙,可能暂时没法联系。保重。”
我回复:“我在伦敦。我们谈谈。”
然后关掉手机,叫了出租车,驶向他学校附近的地址——那是五年前他告诉我的,不知道他是否还住在那里。
雨中的伦敦灰蒙蒙的,街景在车窗上模糊成流动的色彩。我的心跳平稳而坚定。这一次,我不会再等待。
出租车停在一栋老式公寓楼前。我付钱下车,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雨丝轻拂在脸上,冰凉而真实。
按下门铃时,我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为了紧张,而是为了这漫长旅程终于抵达的终点。
门开了。
孙子钊站在那里,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眼镜后的眼睛因惊讶而睁大。他瘦得令人心疼,但眼中闪过的一丝光芒,让我看到了那个曾经在飘窗上编故事的少年。
“小月...”他喃喃道。
“我收到了你的邀请。”我说,举起手机,屏幕上是他和“女友”的牵手照。
他愣住了,然后,一个微小而苦涩的笑容浮现在嘴角。
“你还是发现了。”他轻声说,“进来吧,外面冷。”
我踏进门内,伦敦的雨被关在门外。而门内,是一个等待了五年的真相,和两个需要重新学习如何靠近的灵魂。
旅途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