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霄虹在一起,是很多人没有想到的事。毕竟我和他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这道天堑,在高中时代,具体表现为年级大榜上首尾两端那两个永远固定的名字。我是雷打不动的“林晚星”,高悬榜首,熠熠生辉,也是老师口中那个“除了学习,心无旁骛”的典范。我的世界是一张被精确分割的时间表,从清晨六点的闹铃到深夜十一点的台灯,每一分钟都填充着公式、单词和永无止境的习题。书包是规整的,校服是洁净的,眼神是平静无波的,像一口深井,映不出太多青春的斑斓。
而他,李霄虹,他的名字则稳稳盘踞在榜单末尾,带着几分戏谑的坦然。他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名人”——教导主任办公室的常客,违纪通报栏上的熟客。他天生不羁,做事散漫,总在晚自习第二节课,趁着巡查老师换岗的间隙,从操场角落那堵矮墙利落地翻越出去,奔向他的乐队,他的音乐,他那与课堂无关的梦想。他的校服永远敞开着,里面是印着狰狞骷髅头或是看不懂的英文乐队的t恤,身上偶尔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混合着少年滚烫的体温。在老师眼中,他是最头疼的存在,是“一颗老鼠屎”的潜在候选;在部分女生悄悄议论中,他则是危险又迷人的,带着她们不敢触碰的叛逆。
我们像两条平行线,运行在截然不同的轨道上,本该永无交集。
一切的转折,发生在高二那个闷热的、蝉鸣聒噪的午后。作为学习委员,我被班主任委以“重任”,去给因排练乐队而旷课多次的李霄虹“送温暖”——其实就是补课和传达作业。我在学校后街那家充斥着廉价油漆和旧乐器味道的琴行找到了他。
推开吱呀作响的玻璃门,狭小的空间里,他正抱着一把木吉他,坐在落满灰尘的矮凳上,低着头,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琴弦。午后的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窗户,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他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只留下一个专注而疏离的侧影。
我站在门口,抱着厚厚的笔记和试卷,有些无措。空气中弥漫着木头、尘埃和一种陌生的、属于他的气息。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在课堂上发言一样平稳:“李霄虹同学,老师让我来……”
琴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我。那双眼睛,不像传闻中那般桀骜不驯,而是带着点探究,一点玩味,像幽深的潭水,冷不丁地将我攫住。
“哟,大学霸。”他扯了扯嘴角,算是打了招呼,语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单纯觉得有趣,“劳您大驾了。”
我走过去,把笔记和试卷放在他旁边一个积灰的箱子上,尽量忽略周遭杂乱的环境和他身上那股强烈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这是最近的课堂笔记和作业,你有空看一下,下周一要检查。”
他看也没看那些东西,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脸上,忽然问:“林晚星,你听过烟花炸开前的声音吗?”
我愣了一下,不明所以。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就那么一小会儿,引信燃烧,嘶嘶的,很轻,但你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不一样了。然后,‘嘭’——整个世界都亮了。”
我无法理解这种比喻,在我的认知里,烟花是节日的点缀,是物理课上讲的燃烧反应,仅此而已。我蹙了蹙眉:“如果你能把研究烟花的时间用在功课上,或许下次月考能多考几分。”
他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大学霸,你真有意思。”他停下笑,看着我,眼神变得有些认真,“你的世界,是不是只有对和错,分数和排名?”
那一刻,我被他问住了。我的世界,似乎确实如此,非黑即白,条理分明。而他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荡开了细微的、从未有过的涟漪。
后来,这样的“补课”又进行了几次。地点有时在琴行,有时在学校空旷的天台。大多数时候,是我在讲,他在听——或者根本就没听,只是看着我,问一些诸如“你最喜欢什么颜色?”“除了学习,你有什么爱好?”之类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问题。
但我渐渐发现,他并非不聪明。偶尔我讲到某个数学题的巧妙解法时,他能很快领悟,甚至提出另一种更简洁的思路,虽然过程往往跳脱得让习惯规范步骤的我有些头疼。他也会在我被一道物理题困住,固执地演算时,突然用吉他弹出一段流畅的旋律,说:“放松点,大学霸,答案有时候不在笔尖,在别处。”
别处是哪里?我当时不懂。
关系的变质,是在一个晚自习后的雨夜。我没带伞,抱着书包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瓢泼大雨发愁。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把一件带着他体温和淡淡烟草味的外套罩在我头上,然后拉起我的手,冲进雨幕。
“跑快点,大学霸!淋雨会感冒的!”
他的手心很烫,紧紧包裹着我微凉的手指。雨点砸在头顶的外套上,噼啪作响,世界变得模糊而喧嚣,只有他牵引的力量和掌心的温度如此真实。我们一路跑到公交站台,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他看着我滴水的发梢和略显苍白的脸,突然伸手,极其自然地帮我把黏在脸颊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动作很轻,指尖带着雨水的凉意,触碰到的皮肤却瞬间滚烫。
站台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林晚星,”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有些低沉,“我发现,你安静发呆的样子,比讲题时可爱多了。”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彻底失控,慌乱得想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后来,他送我回家,在我家巷子口,那个路灯坏了一半的昏暗角落,他吻了我。生涩,莽撞,带着少年特有的、不管不顾的热情,和雨水清冽的气息。
我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开始了。
这场恋爱,如同在平静无波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在所有认识我们的人中间引起了轩然大波。老师轮番找我谈话,语气痛心疾首:“晚星啊,你是要考顶尖大学的好苗子,不能被耽误啊!”父母虽未明说,但忧虑的眼神无处不在。同学们的目光充满了好奇、不解,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羡慕或鄙夷。
而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所有这些声音选择了屏蔽。
和李霄虹在一起的时光,像为我黑白的世界悄悄打开了一扇彩色的窗。他会翘掉下午的自习课,带我去城郊的铁轨边,看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驶向远方,听风穿过白杨树叶的哗哗声。他会在我生日那天,在学校广播台点了整整一小时的歌,每一首都署名为“给星星的林晚星”,让整个校园都弥漫着一种笨拙又张扬的浪漫。他会在寂静无人的夜晚,在教学楼顶楼,为我一个人弹唱他新写的歌,歌词幼稚,旋律青涩,却让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原来可以如此鲜活,如此有力。
我当然知道我们不同。他的世界里,音乐、自由、即时行乐是主题;我的世界里,规划、未来、按部就班是铁律。我们争吵,大多为了一些小事——比如我因为他排练迟到而生气,比如他抱怨我把太多时间给了习题而不是他。但争吵过后,往往是他用一首不成调的歌,或是一个带着烧烤味的拥抱来求和。而我,也会在严厉督促他学习的同时,悄悄在他的吉他包里塞一盒润喉糖。
我们小心翼翼地,在彼此截然不同的轨道上,寻找着一种危险的平衡。像在走钢丝,下面是万丈深渊,但抬头,却能看见独一无二的风景。
三年,整整三年。我们从高二走到高三,从懵懂走向面临分别。高考的压力像不断收紧的绳索,我的时间表越发密集,他的乐队也似乎到了某个关键的节点。我们见面的次数变少,沉默的时刻变多。有时并肩走在路上,他会突然停下来,看着远处,眼神里有我抓不住的飘忽。我问他在想什么,他总是摇摇头,扯开一个笑容,说:“没什么,大学霸,就是在想,你以后去了那么好的大学,会不会忘了我这个差生。”
我那时以为,这只是他惯有的、不自信的调侃。我会握紧他的手,语气坚定:“不会的。李霄虹,你要加油,我们可以考到同一个城市。”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只是揉了揉我的头发,没有说话。
高考结束的那晚,整个城市都弥漫着一种解脱和放纵的气息。我们避开喧嚣的人群,一起来到江边。夏夜的风带着江水微腥的气息吹拂在脸上,远处,城市华灯初上,勾勒出繁华的轮廓。
“星星,看那边。”他指着江对岸。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下一秒,第一朵烟花在夜空中轰然炸开,绚烂如同碎裂的星辰,瞬间点亮了半个夜空。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无数流光溢彩的光芒争先恐后地绽放,将漆黑的夜幕渲染成一片流动的、璀璨的光海。爆破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撕裂这寂静的夜。
五彩的光芒在我们脸上明明灭灭,像一场短暂而极致的梦境。我仰着头,看着这盛大的人间奇景,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某种隐约的恐慌,但更多的,是身边这个人带来的、虚幻的安定感。我下意识地,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可就在光芒最盛,夜空被映照得如同白昼的那一刻,我掌心的那只手,突然松开了。
力道不大,甚至带着一丝迟疑,但足够清晰,足够让我浑身一僵。
我愕然转头。
他的脸在烟花明明灭灭的光线中模糊不清,五官隐匿在光影的交界处,只有轮廓依稀可辨。烟花爆破声一波高过一波,震得人耳膜发麻,心脏都跟着一起共振。然而,就在这片喧嚣鼎沸之中,我却清晰地听见了他冷静得近乎残忍的声音,像一把冰锥,精准地刺入我的耳膜,直抵心脏:
“林晚星,我们分手吧。”
世界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烟花、风声、江水流动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只听到自己血液瞬间冻结的声音,以及心脏缓慢裂开的、细微的脆响。
我怔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没听清,或者说,是不敢相信:“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加清晰,也更加冰冷,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说,我们分手。”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静静望着他,试图从他模糊的面容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一丝不舍,哪怕是一丝愧疚。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画面。老师欲言又止的神情,父母担忧的目光,同学们窃窃私语的场景……最终,定格在我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时间表,和他琴房里散落的乐谱上。
是啊,我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这段感情,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是我太无趣,太刻板,除了学习,什么都不懂,不会像别的女生那样撒娇卖乖,不会对他的音乐世界真正感同身受。他腻了,厌倦了,是应该的。这段偏离轨道的意外,终究到了该结束的时候。高考结束了,我们的人生道路,也到了分岔口。
巨大的羞辱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席卷了我。原来,我所以为的平衡,不过是我的自欺欺人。原来,这场盛大的烟花,只是为了衬托落幕的凄凉。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痛苦,在喉头翻滚了几圈,最终,都被我强行咽了回去。我林晚星,至少要保持最后的体面。
于是,在漫天绚烂的背景下,在心脏碎裂成齑粉的剧痛中,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漠的声音,轻轻回了一个字:
“好。”
没有质问,没有眼泪,没有纠缠。只有一个字,干脆利落,为这三年,画上了一个仓促而决绝的句点。
我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转身,一步一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身后的烟花还在不知疲倦地绽放,将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明明灭灭,如同我刚刚死去的爱情和青春。
第二天,我坐上了飞往国外留学的飞机。没有告诉太多人,几乎是悄无声息地离开。舷窗外,云海翻腾,那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点。我没有哭,只是觉得累,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出来的疲惫。我把关于李霄虹的一切——那些他随手送的小物件,几张偷拍的照片,厚厚一沓传递的纸条——统统塞进一个纸箱,封存在了记忆的角落,然后强迫自己向前看。
国外的日子忙碌而充实。全新的环境,繁重的学业,不同的文化冲击,占据了我几乎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我依然是那个努力的林晚星,甚至比以前更加拼命。我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一切知识,用忙碌麻痹着那颗偶尔会在深夜隐隐作痛的心。我学会了化妆,学会了穿搭,尝试了滑雪、攀岩,甚至还在朋友的怂恿下,去听过几场地下乐队的演出。当震耳欲聋的金属乐灌满耳膜时,我站在躁动的人群中,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格格不入的抽离感。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我努力想要变得“有趣”,变得“丰富多彩”,但骨子里,或许还是那个习惯秩序、渴望安稳的林晚星。
五年,足以让一个青涩的高中生,蜕变成一个能在国际会议上侃侃而谈的职场精英。我拿到了含金量很高的学位,进入了一家顶尖的投行,过着快节奏、高压力的生活。身边不是没有追求者,他们或绅士体贴,或才华横溢,条件优越,但我总是无法投入地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心底那个被强行封印的角落,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偶尔会在午夜梦回时,泛起冰冷的涟漪。
回国,是因为一个重要的项目,也有父母年岁渐长,希望我离得近些的考虑。
飞机落地,熟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这个城市特有的、潮湿而温暖的气息。好友苏念——当年少数几个没有对我们的恋情大惊小怪,并在我离开后一直保持联系的人——第一时间打来电话,嚷嚷着要为我接风洗尘。
“晚星!必须出来!带你去个好地方,保证让你忘了资本主义的腐朽气息,感受一下祖国文艺事业的新发展!”她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
我笑着应允。处理好初回的琐事,安顿好住处,在一个周五的晚上,我按照苏念发来的地址,找到那家位于旧法租界一条僻静小路上的清吧。
酒吧的名字很别致,叫“拾光角落”。门脸不大,灰色的砖墙,原木色的门扇,门口挂着一串小小的铜制风铃。看起来安静,甚至有些低调。
我推门而入。
刹那,一股混合着淡淡酒香、咖啡豆研磨香气和若有若无的木质香薰的味道迎面扑来。内部的装修是工业复古风,裸露的砖墙,暖黄色的射灯,深色的皮质卡座,氛围安静而舒缓。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坐着,低声交谈着。
然而,我的目光在掠过吧台,扫向角落那个小小的演出台时,瞬间凝固了。
台上,一个男人抱着木吉他,坐在高脚凳上,微微低着头。一道追光灯打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晰而深邃的眉眼。
是李霄虹。
五年时光,像一把刻刀,磨平了他少年时那些外放的、带着刺的棱角。曾经那份张扬不羁的桀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沉静的专注。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肩线似乎比记忆中更加宽阔,气质沉稳,透着一种陌生的、属于成熟男人的吸引力。他调试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发出一声清澈的泛音。
我僵在门口,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种冰火交加的麻痹感。世界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抽走,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膜里疯狂鼓噪。
就在这时,门边的风铃因我的进入而轻轻作响,清脆空灵,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台上的人,像是有所感应,蓦然抬头。
目光,穿越昏暗的、浮动着细微尘埃的空气,与我们猝不及防地相遇。
时间,空间,在那一刹那仿佛彻底静止。
他的瞳孔,在接触到我的身影时,明显地收缩了一下。脸上那种沉静的、疏离的表情瞬间碎裂,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是更深的、复杂的情绪翻涌,快得让我无法捕捉。
我们就那样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对视着。他的眼神,不再是五年前江边那般冰冷绝情,也不是少年时代那般炽热明亮,而是像蒙上了一层迷雾,深不见底,里面涌动着我看不懂的波澜。
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苏念在卡座里向我招手的身影,旁边客人的低语,甚至酒吧里流淌的轻柔背景音乐,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五年的时光,五年的距离,五年的空白,在这一刻,被这短暂的对视猛地拉近,挤压,几乎令人窒息。
心脏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伴随着无数被尘封的、带着甜蜜和苦涩的记忆碎片,汹涌地冲击着理智的堤坝。
我看着他眼中清晰的震动,看着他微微抿紧的唇线,看着他握住吉他脖颈的、指节有些发白的手。
然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几乎僵硬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
没有声音,只是用口型,对着那个曾在我青春里掀起惊涛骇浪,又亲手将其沉没的男人,无声地说道:
“好久不见,李霄虹。”
故事,似乎在这一刻,才刚刚开始。而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仅仅是五年的时光,还有那个江边夜晚,未曾言明的真相,和彼此身上,已然陌生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