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闻此声,楚明河只觉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听过。眼前的秦念变化极大,不仅是谈吐举止,连周身气度都与从前判若两人。
他身着一袭玄底红纹锦袍,金线绣着暗云纹,往那儿一站,通身的贵气逼人,活脱脱是个京城里来的世家公子。
谁还能将眼前人与一年前那个沉默寡言的铸剑学徒联系起来?
但听到后面那番犀利的点评,但凡对江南楚家旧事有所耳闻的人,都已猜出这位张扬公子的身份。
可不正是被楚家逐出家门的秦念吗?他竟还敢回来!
柳氏哪能忍受这般忤逆。往日在楚家中,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种向来骂不还口、欺不反抗,就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没有想到他离家仅仅一年,就敢这般趾高气扬,信口雌黄!
她自嫁入楚家后无所出,趁着楚明河幼小就养在身边,关系亲近的如同亲生母子一般。无论出了什么事,在楚家几个孩子中,她总是偏袒这个儿子。
被秦念这样一说,楚明河本就心虚,现在更是没敢发话。特别是这个人变化太大,陌生得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见楚明河被说得神情窘迫,柳氏更是怒火中烧。她如同被踩了尾巴,尖声嘲讽道:“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被逐出家门的废物吗?怎的还有脸来品剑大会?又想偷学什么技艺?一年前舞弊之事,莫非忘了?”
说到这里还不解气,她越说越激动,涂着丹蔻的指甲直指秦念面门。
“呵呵,我差点忘了,你可不只是弄虚作假这么简单!与魔教勾结之事我们当年从轻发落,已是看在二十年的情分上。你这邪魔歪道,竟还敢在此现身!”
“魔教”二字一出,满场哗然。
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人群骤然变色,无论是江南本地人还是外来客,知道这事的,还是一无所知的,一听到这两个字,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
江湖中人最重“侠义”二字。玄阴教恶名远扬,特别是在现任教主统领下更加恶名昭着,可谓人人得而诛之。每次正邪相遇,都要分一个你死我活。
“唰”的一声,秦念与齐岁周围瞬间空出一圈,众人如避蛇蝎般退开,将二人孤立在场地中央。已经有沉不住气的手握武器,却碍于此处是林家地盘,又是重要的品剑大会,终究没有立即动手。
他们只能厉声喝道:
“我呸!楚家真是养虎为患,与魔教勾结者,当诛!”
“真是不要脸,楚家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就是这样还的吗?果然是邪魔歪道!”
各位江湖侠客蓄势待发,还有些人更是喊出了“替楚家清理门户”的话语。殊不知,这位人人喊打的秦公子,就是他们三日前所追捧的戏子命儿。
忽然,有人认出秦念身旁的这位青衣公子。这位前些年名声大噪的齐少侠行得端坐得正,能量非凡,不少人都与他关系不坏,认出他那人急忙喊道:“齐公子!快离那妖人远些!莫要被他的表象蒙蔽!”
令那人无比失望的是,齐岁纹丝不动,反而向前半步,与秦念并肩而立,表明了态度。就算是计划之内,这番千夫指的场景,他也不能让秦念一个人承受。
秦念悠然地摇着纸扇,唇角噙着玩味笑,不气不恼,仿佛被议论的不是自己一般。置身事外看闹剧的样子,就像是在观赏一出精彩的戏剧,就差鼓掌喝彩了。
这位玩性大的人倒是觉得这种场景有趣,他对人类的一举一动向来抱有极大的兴趣。在乐趣消失之前,他从不缺乏耐心。
但站在他身旁的齐岁却已忍无可忍。
柳氏口中的种种污蔑,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与秦念相处这一年,他比谁都清楚这个人的本性。
虽然爱玩爱闹,时常惹是生非,给他带来种种麻烦,但大事上从不糊涂。有能力有担当,有谋略有武功,用“天才”来夸赞都显得苍白。
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这个人,他怎能容忍心上人被如此诋毁?
不等秦念继续他的表演,齐岁冷冽的目光扫过众人:“好一个邪魔歪道!楚夫人张口便是勾结魔教,可有一丝真凭实据?诸位侠士口口声声要替天行道,却连是非曲直都不愿分辨?当年的事情真相如何还不得而知,有名望之人说什么便信什么,这就是诸位行走江湖的道理?”
这番话像是大热天的烙铁,烧得众嫉恶如仇、义愤填膺的侠客们脸上发烫,面子根本挂不住。
说完,齐岁终于觉得心中好受一些。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打乱了秦念的计划,不安地望向身侧。
也不算很意外,秦念眼底笑意更盛,笑容都更加真情实意了几分,察觉到他的视线,也偏头看向他。
折扇半掩面庞,秦念凑近他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吹得他的耳廓痒痒:“嚯,齐大侠好利的口齿。”
看着齐岁瞬间通红的耳尖,秦念“唰”地合上折扇,笑吟吟地对众人道:“看来晏如兄的教诲颇有成效,诸位既已知错,我也不必多费唇舌了……”
简直给你脸了!
众人本来因为齐岁言语羞愧的心,听秦念这么一说,顿时燃烧起了怒火。
公输尽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秦念。虽然没有办法抛去偏见,但不得不承认此人确有几分本事,三言两语便能掌控全场人心。这般能耐,或许能为他的复国大业所用。
扇尖隔空轻点那柄“青霜剑”,秦念话锋一转:“话又说回来,我之前说的话可没错漏,诸位不妨问问楚家铸剑室的老人,一年前楚二公子是何水准——当然,前提是他们敢透露实情。不过道听图说终是虚,你们亲自将楚二公子一年前的作品与现在的作品对比一番,自然会有不少有趣的发现。”
齐岁的讥讽如同利刃,精准地剖开了众人盲从的心理。
在秦念那番话语之后,不少人都开始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楚明河,舆论的风向瞬间转变,真真是随波逐流,态度全看最后谁在口舌上占了上风。
议论声如蜂群飞舞嗡嗡作响,吵得人心烦意乱。楚明河脸色惨白,秦念的话正正戳中他的死穴!
楚雄凝视着二儿子发青的面色,疑窦丛生,一些不堪的猜测浮上心头。这一年来他忙于更加重要的事务,已经很久不过问锻造之事,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他心中并无定数。
但在当年,他在明知秦念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情况下,仍大张旗鼓地将人逐出楚家,就意味着秦念的母亲,那位曾救楚家于水火的恩人在他心中已无足轻重。他怕是早就想要摆脱这份道义带来的负担。
既然背信弃义之事都做了,楚雄自然不会在意更多。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不择手段地维护楚家利益。
绝不能让秦念再说下去!以这小子的伶牙俐齿,迟早会将矛头指向楚家!
“满口胡言!秦命泽,你究竟意欲何为?”楚雄眉头一拧,不怒自威。他的声音一出,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见楚家家主终于上钩,秦念也不再绕弯子,道:“是是是,空口无凭,我们谁都说不定,不如来点实在的。既然楚二公子如此了得,不若就在这品剑大会上和我堂堂正正比一场?看最终排名,是你高,还是我高?”
“正是!真金不怕火炼,比一场便知真假!”
“哼,一个被逐出家门的废物,楚二公子岂会怕他?”
“不对啊,这么说来,难不成秦念的作品也进了前三十名?难道他还真的有些本事?”
……
此言一出,原本进退两难,还被讥讽了一番的吃瓜群众顿时找到了台阶,纷纷附和。事情的发展完全朝着秦念预料的方向走去。
楚明河这个始作俑者心中再清楚不过,秦念的锻造技艺确实精湛,所谓的造假根本是无稽之谈。
而他自己的作品确实进入了前三十名,但交上去的,其实还是那些从仓库角落里翻出来的无名刀身。
他忐忑不安地扫视着展台上的三十件作品,根本无法确定哪一件出自秦念之手。这种不确定性让他如坐针毡,手心沁出冷汗。
但柳氏受激,不顾楚明河苍白迟疑的脸色,当即立下赌约:“比就比!若你输了,便自断双手,永世不得铸剑!”
“娘!”楚明河双目圆睁,急忙拉住柳氏的衣袖低声惊呼。
柳氏却反手按住继子的手,不仅没有压低声音,反而扬声道:“孩儿莫怕!你这把剑九成九能夺魁,这小子根本没机会赢你!正好让他知道,什么才是他该待的位置!”
可是……
楚明河艰难地咽下了唾沫。可是,这把“青霜剑”确实不是他锻造的,万一,万一这把剑反而是秦念的作品呢?这个念头让他胃部一阵绞痛,如此他又拿什么赢?
但他已经没有拒绝的机会。
继母自信满满地代他应下赌约,没有给他发言的机会。更何况,现场的众人都被秦念调动了情绪,他一旦拒绝,将来面对的就是永无止境的怀疑。
一边是慢性死亡,一边是当场毙命,他怎么选?
若这是一盘棋,他已然被对手将军。
秦念朗声应道:“可。若你楚家输了,我也要不别的,楚二公子就学三声狗叫,对我大喊‘爷爷我错了’,如何?”
相较于柳氏的恶毒赌约,秦念的要求更像是一场玩笑,全然冲着折辱对方颜面而去。
齐岁的唇角上扬,又欲盖弥彰地以手掩口,假意轻咳。这般不对等的赌约,确实是秦念的风格,不追求利益最大化,只要乐趣最大化。
这样说也不准确,秦念那是既要里子又要面子,等大会落幕,必定还有更精彩的好戏等着楚家。
无论如何,吃亏的都不会是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