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此言倒非全然无凭无据。
她出身商贾之家,嫁到楚家十年有余。虽不是铁匠出身,不曾亲自执锤锻铁,但整整十年的耳濡目染,早已练就一双识兵的利眼。
正所谓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柒号展台上的那柄“青霜剑”,被诸位家主交口称赞的淬火纹,恰恰最能体现锻造者的独门手法。
钢材是影响淬火纹的基础,但覆土工艺和淬火操作才是最能体现每一个铁匠风格的关键。覆土的形状、厚度、成分配比,乃至淬火时的水温、入水角度,都是形成独特纹路的关键。
眼力老道之人,往往能从中窥出兵器的材质,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楚明河方才没有立即反驳柳氏,那正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继母所说的“在锻造室外见过”,恐怕确有其事。
去年楚家举行锻造比赛时,最有望成为第一的不是别人,而是已经被楚家逐出家门的秦念。
可谁知比赛最终竟爆出冷门,楚明河呈上一件远超自身水准的作品夺魁。而万众瞩目的秦念,拿出来的作品反而是一把做工粗糙,就连一个学徒都看不上的废铁。
那场比赛之后,不少人站出来指证秦念平时锻造弄虚作假,以前拿出来的优秀作品全都是从外面购买而来的,他本人根本没有真才实学。
但楚明河与柳氏心知肚明,那件夺冠之作实为秦念所铸,而那堆废铁,正是他们暗中调包的结果。
所有知情人、为秦念发声的人,都被以各种理由逐出楚家,并受威胁不得吐露真相,否则家破人亡。
自此,楚明河在众人,特别是长辈眼中的形象彻底改观,不少人真以为他的锻造水平突飞猛进,楚雄更是盛赞二儿子“楚家后继有人”。
压力来到了楚明河身上,天才之名成为了枷锁。牌子已经立了起来,再也没有回头路,但没有真才实学支撑,谎言迟早会被揭穿。
楚明河苦思冥想,曾一度甚至想出去找人代工,直到某日在仓库清点中,让他寻到了契机。
他于积灰的角落发现若干无人认领的刀身,这些刀身工艺精湛,远远超出他当下水准,倒是和“天才”二字相称。于是楚明河就动了歪心思,把这些东西据为己有,谎称是自己锻造的。
但他胆子还不够大,不敢真的大肆宣扬,怕被人看出弊端,只好对外称这些都是自己的“练手之作”,不便予他人使用。
而柳氏在锻造室外面看到的,正是这些。它们的淬火纹,与今日这柄“青霜剑”,确实有几分相似之处。
一年来小心翼翼维持的谎言,此刻终于化作回旋镖,扎到了自己身上。
楚雄听柳氏如此信誓旦旦,顿时喜上眉梢。他强压着激动的心情,目光灼灼地望向楚明河,问道:“明河,果真如此?”
不待儿子回答,他一拍大腿,“你那些练手之作放在哪里?为父这就派人取来比对!技艺不会骗人,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不,不是的!
楚明河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他多想摇头大喊“不是”,可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过去一年的作假,宛如无底的深渊,从开始的时候就注定无法停止。
他比谁都清楚,一旦否认,只要将这一年的作品与往昔的作品一一细致对比,谎言就会不攻自破。如此突兀的风格转变,可不是一句进步能说得通的。
有些东西没有上称之前不足一两,一旦上称,怕是千斤不止。要知道,在锻造界,冒名顶替乃是大忌,一旦事发,必将身败名裂。
几十道目光如炬火般灼烧着他,仿佛要穿透他表面那层纸糊的光鲜靓丽,直窥内里的不堪。
“按规矩,揭晓名次前不得透露姓名。”楚明河嘴唇翕动,最终勉强扯出个苦笑。他强作镇定地抿了抿唇,尽力让自己表现的更加风轻云淡,更加无奈一些,“娘,别说了,这怎会是我的作品?”
明着否认,但加了前半句话后,整个句子的意思突然一变。
在场的谁不是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过,这种程度的话谁听不出来。方才还嘲讽楚家没落的人脸色一变再变,都够演一出川剧了!
他们一转态度,对着楚雄连连恭维,阿谀奉承之声涌向一旁面色尴尬的楚明河。
楚雄笑得春风满面。自一年前那场大比后,明河就再不肯让他看作品,他本以为其中有什么蹊跷,没想到竟是藏着这般惊喜!
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正当他沉浸在另外三位家主酸滋滋的夸赞中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就这么不合时宜的轻飘飘传来。那声音不大,更像是和同行者调笑,却如冷水泼入滚油,让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脸上。
“晏如兄,”这个嗓音清越,玩世不恭的语调一听,就让人知道他是个好玩的公子哥, “不如咱们打个赌,就赌这把剑究竟是不是楚二公子所铸。”
说完,不给另一人说话的时间,他立刻抢先道:“我赌不是!该你了?”
身旁那位被称作“晏如兄”的青衣公子神色清冷,淡淡道:“我也赌不是。”
“不行!”
齐岁沉默了一瞬,微微蹙眉:“为何不可?”
“唰”的一声,雪白的折扇展开,“天下第一”四个张扬大字映入眼帘。众人纷纷侧目看去,只见一位身着玄底红纹锦袍的公子哥儿眼尾微扬,活像只开屏的骄傲孔雀,让人觉得此人尤为欠打。
“一样的选项还有什么趣味?”秦念挑眉,扇尖轻点齐岁胸口,“我先选的,你不许跟我选一样的!”
齐岁:“……”
他还想抗议呢!这不就纯陷阱吗?他可是亲眼看到这把长剑从铁坯一点点蜕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可以说天底下除了秦念,就属他最熟悉这把剑了。
一个明知道答案的赌约,却被逼着选错误的答案,也只有秦念有这个本事了。
“罢了,”齐岁不悦地轻哼一声,虽然不想主动认输,但谁叫打赌的对象是秦念,他终究还是纵容了这人的任性,顺着秦念的话说了下去,“那我选是。说说你的理由,秦师傅,为何认定此剑非楚二公子所铸?”
“别人我不敢妄断,但楚二公子我可是熟得很。”
秦念顿时来了精神,满溢的分享欲根本关不住。
“他锻造有个致命缺陷,刃纹边界总是模糊不清。成因虽多,但据我观察,”他凑近齐岁压低声音,却让周围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对淬火温度的把控实在欠准,每回看得我在旁都急。”
这番话越说,四周越是寂静。楚雄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说到精彩处,秦念仿佛才注意到气氛不对,抬眼环视周遭投来的各色目光。
折扇在指尖转了个花,露出背面四个更加嚣张的大字。
“不服砍我”,这般猖狂姿态,看得周围武林人士纷纷按上剑柄,恨不得立刻成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都盯着我作甚?”秦念懒洋洋将手臂搭上齐岁肩膀,眼尾扫过众人,“你们继续夸楚二公子啊?我与好兄弟闲聊,碍着诸位了?”
“……”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他们纵横江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厚颜无耻之人!
当面说着别人的坏话,还装作无辜模样。一个罪魁祸首反而最先发言倒打一耙,也是活久见!
远处的程硕明被扇子上没有礼数的四个字刺得眼睛生疼,别过头,不想再多看这乖张之人一眼。
要不是看着这是林家的地盘,他必定要将这个勾结魔教,手段诡异,心术不正之人除之而后快!
“没想到他还有脸出现在这里。”
程硕明知道秦念,他是去年于江南听说过这个人的事迹。要他说,逐出家门实在是处罚轻了,要是他的门中出了这么一个人,定要清理门户。
听到程硕明的话,公输尽连连赞同!
在他看来,只要和反贼的儿子待在一起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