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楼中央戏台上,戏子眼睑低垂,在缠绵的唱腔声中缓缓转身,裙裾绽开如同层层叠叠的花瓣,他的视线不经意地划过下方一个个脸庞。
千机门、铁衣帮、听潮阁、玄真观……但凡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今天都来凑了这么一个热闹。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唱腔婉转动人,声音平稳,分毫没有透露出它主人内心的想法。
视线中,粉蝶衣裳的女子款步上楼,身后跟着的黑衣男子神色警惕;一个侍者行为鬼祟,不时抬眼望向二楼雅间,正是林家所在的方向;楚家众人先在二楼雅间落座,后又移步至一楼,让秦念终于将剧本中的名字与真人对上了号。
口中唱词不停,秦念心中对二狗下达指令:“监视女主的行动,有任何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江湖各大门派的重要人物几乎到齐,似乎还有些来者不善的家伙,原主的复仇对象楚家更是倾巢而出。
家主楚雄年过半百,花白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家中两个儿子无人能够主事,只能由他亲自应付前来搭话的各方人物。
长子楚明江挺着发福的肚子,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次子楚明河则安静地坐在角落,视线一直不离那粉蝶衣裳女子的背影。
唯一缺席的是柳氏,但一个不会武功的妇人独自留在家中,根本防不住齐岁手下的暗中调查。
台上,秦念的水袖翩跹。
没有人会怀疑这个“女子”投来的目光是在探查,只当是戏子含情脉脉的媚态。当他视线在某处稍作停留,被看的人周围就会响起一阵起哄声,都以为是这位名角被哪位少侠的英姿所倾倒。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戏曲接近尾声,齐岁收回视线。秦念的行动很顺利,他也不能落后。
方才他刻意表现出的痴迷模样,已经足够引起公输尽的注意。那么接下来,事情就好办多了。
果然,公输尽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看透了这位皇子的“心思”。
齐岁刚回过神似的,觉察到不妥,他竟然把心思尽数暴露在了这只老狐狸的眼中!他立刻收敛表情,故作淡然道:“这位戏子的唱功倒是不错。”
“何止不错,连七殿下的魂都勾走了呢。”公输尽笑得意味深长,自以为看透了齐岁的心思,说起话来也大胆了不少。
齐岁冷冷瞥他一眼:“公输阁主这是什么意思?”
“哎哟,是在下失言了。”公输尽连忙举杯,“以茶代酒,给殿下赔个不是。”
一口浓茶后,他放下茶杯,酝酿了半天情绪,慢悠悠说道:“英雄爱美,人之常情。那位戏子确实有些本事,听听这满堂彩声,喜欢她的人可不少。不过……”
到这里,他刻意卖了个关子,看到齐岁向他投来探究的视线,这才继续道:“殿下有所不知,听雨楼的戏子可都不简单,有那位老板罩着,不好招惹。若是殿下真有兴趣,在下倒是可以想想办法。”
来得正好!
都不需要齐岁再费心寻由头拖住公输尽,这老狐狸就主动递来了话柄。
齐岁心中一松,面上却故作迟疑,将一副明明关切万分,却又强作淡漠的模样演得惟妙惟肖。
他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游移片刻,终是败给了内心所思,顺着公输尽的话问道:“哦?不知公输阁主有何高见?”
表演结束,秦念已悄然回到一楼房间。他利落地取下头上几支繁复的鎏金簪花,又将碍事的水袖外袍褪去,身上顿时轻松了一半。
来不及换衣服卸妆容,这副模样掩盖了他本来的特征,去做梁上君子正好!
他信手取来梳妆台上的红漆折扇,“吱呀”一声,面向后院的后窗轻启,夜风裹着外面的喧嚣涌入室内。
借着苏夜心这个内鬼提供的情报,秦念一眼便锁定了公输尽在三楼的厢房。他足尖轻点,身形如轻燕掠出窗外,在雕花窗棂上借力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在目标房间的窗台外。
脚下是三丈高楼,庭院中人来人往,树影下人影绰绰,若是一直这样待着,要不了一会就会被发现。
他屏息凝神,从袖中取出一枚薄如蝉翼的铁片,干净利落地将其探入窗缝。指尖微动,只听极轻微的“咔嗒”一声,窗闩应声而开。
这位身形小巧的戏子舔了舔嘴唇,这种剑走偏锋的时刻,他非但没有半点紧张情绪,反而只剩下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房内沉香袅袅,公输尽的公文散落在书案上。秦念轻轻地落在地面,脚下触地无声……
不在这里,也不在这里。
黑衣蒙面的男子轻轻合上手紫檀木匣,原封不动地将其放回原处。匣中尽是写满蝇头小字的文书,却唯独不见这次大会的头名奖品“七星龙渊剑”图谱。
房间内陈设整洁,没有到处散落的文件,没有被翻得凌乱的物品,一点也不像遭了贼的样子。这间属于林家的客房把守森严,在三楼一堆相同的房间中格外扎眼,一眼就能瞧见。
守卫只有一门之隔,稍大一些的声响逃不出外面习武之人的耳朵。
但黑衣男子安静得惊人,手中动作迅速,翻查时未发出半点声响,室内静得只能听到楼下隐约传来的丝竹声。
林家作为主办方,传闻七星龙渊剑图谱乃是他们的家传之宝。既然今夜这图纸要面世,若不在此处,又会在何方?
手指缓缓抚过木匣表面,指腹下的触感陡然一变,竟是由原来的实心突然转为中空。
找到了!
黑衣男子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仔细摸索着匣面,果然触到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他指尖轻巧地一拨,暗格无声打开。
暗格的空间不大,恰好够安置着一个长条形的沉香木盒。那木盒雕刻着精美的云纹,四角包着鎏金铜片,图纸必定就在其中!
窗外透进的月光与门缝漏进的灯火交织成微弱的光网,将房间笼罩在一片昏暗中。楼下的喧哗声仿佛被什么无形屏障隔绝,遥远又不真切。
此刻一楼还在热场阶段,林家的人暂时不会上来取这重兵把守的木匣。
黑衣男子眼中闪过得意之色,虽然蒙面巾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但眯起的双眼已然泄露了他的心情。
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云中鹤”偷遍江湖,什么奇巧机关,什么藏东西的方式没见过?区区一个暗格根本难不倒他。
本以为这传说中的图纸会藏得多么隐秘,却不过如此……
一声轻轻的木质摩擦声,精致的木盒打开,男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盒中哪里是什么神兵图谱,分明就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
被骗了!
云中鹤暗自啐了一口,心中怒骂:老狐狸!难怪这般轻易就让他潜入,原来这房间里根本就是个幌子。
若是寻常毛贼,在外有重兵把守的情况下白忙一场,难免会方寸大乱。但云中鹤毕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神偷,心理素质极佳。
就算气上头,他也强压下心头怒火,轻手轻脚地将一切恢复原状,连匣子摆放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林家的房间中没有,那么,必定是在那公输尽的房间中了?说干就干,云中鹤掠至窗边,身形一闪便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秦念快速翻阅着手中的文书,借着从窗纸透进的微弱月光,勉强辨认着上面的小楷。房间内光线昏暗,那些字迹又小又密,看得人眼花缭乱。
账本?来江南参加品剑大会,为何要随身携带账本?
来不及细看上面的具体条目,这种账目往来最是容易查出纰漏,确认文书右下角盖着天机阁的朱红印章,他当即将其收入怀中,打算带回去仔细查验。
正欲继续翻找,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像是衣袂拂过瓦片的窸窣声。秦念来不及将文书完全复原,立即警觉地将手中文件摆放整齐。
他运起轻功掠上房梁,隐入阴影之中,屏息凝神地注视着窗口的动静。不过片刻,窗户悄无声息地开合,一个黑影轻巧地落在地面上,动作干净利落。
嚯!又是一个贼!
秦念见状心中一乐,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怎么连偷东西都是成群结队的来?
只见那黑影目标明确,直奔书桌而去,对散落的文书看都不看,只顾着寻找长条盒子。这位“同行”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只可惜来得不是时候。
是打晕他再走,还是等他离开了再走?
正思索着脱身之计,二狗焦急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不好了主人!女主不知为何突然往三楼赶来,她是不是发现了您的计划?”
秦念眉梢微挑,原本的脱身计划在脑中一转,目光落向下方的黑影,一个更有趣的念头浮上心头。他在心中回应道:“别急,把你刚才看见的情形都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