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的宫阙,在十月的朔风中显得愈发肃穆森严。檐角的铜铃被疾风扯动,发出阵阵急促而清冷的鸣响,如同边关不时传来的告急烽火,敲打着帝国的心脏。
紫宸殿内,银丝炭在兽首铜炉中安静燃烧,驱散着严冬的寒意,却驱不散御案后那位圣母神皇眉宇间凝聚的阴云。武媚身披玄色绣金凤纹大氅,指尖正按在几份来自西北的加急军报上。奏疏是安西都护府与陇右节度使衙门呈来的,字里行间透出的焦灼与血腥气,几乎要穿透纸张。
“吐蕃赞普躬亲督师,寇我洮州,掠人口牲畜无算……”
“羌塘斥候侦知,吐蕃大将论钦陵于大非川聚兵,恐有东进之意……”
“我安西四镇巡防队于拨换城外遇伏,损折兵马三百,校尉陈……”
一行行墨字,在她锐利的目光下仿佛化作了腥风血雨的战场。唐军并非没有抵抗,但战报中频繁出现的“救援不及”、“进退失据”、“坐失良机”等字眼,像一根根细刺,扎在她掌控全局的神经上。她缓缓合上军报,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洁的紫檀木案面上轻叩,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一如她内心权衡思量的节奏。
窗外风声呜咽,她抬眸望去,琉璃窗格之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被寒风剥蚀得只剩下虬枝的枯树。这帝国的冬日,似乎比往年更为漫长和酷烈。她不由想起太宗皇帝在位时,大唐铁骑纵横捭阖,气吞万里如虎的景象。那时节,将帅用命,士卒效死,何曾有如今这般处处掣肘、步履维艰之感?
“婉儿,”她并未回头,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冷冽,“去岁以来,御史台派往各军的监军使者,可有考评文书呈报?”
侍立在侧的上官婉儿立刻敛衽上前,额间那点梅花妆在殿内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她声音清晰而恭谨:“回禀大家,去岁共派出监军御史二十七员,考评文书已大部归档。其中……评语上佳者三人,中平者十五人,其余……多有‘举措失当’、‘与将帅不协’、‘于军务生疏’等语。”
武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下。她并非不知御史监军之制由来已久,起于防范将领拥兵自重,以文臣制约武夫,本是维护中央集权的良苦用心。自太宗时偶行为之,至高宗朝渐成惯例,这本是她用以牢牢掌控军队、防止藩镇之祸的重要手段之一。然而,任何制度行之既久,若不能因时制宜,便会滋生积弊。
她挥了挥手,婉儿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
恰在此时,内侍通传,宰相韦方质奉召而至。
韦方质身着紫色朝服,步履沉稳地步入殿内,躬身行礼。他年岁已长,须发染霜,但目光依旧矍铄,是如今朝中少数能参与核心机务、且较为武媚所信重的老臣。
“韦卿平身,”武媚示意他近前,将案上那几份军报推了过去,“陇右、安西之事,卿已知晓。朕召你来,便是要议一议,这吐蕃之患,当前之局,该如何应对?”
韦方质双手接过军报,迅速浏览,面色也随之凝重。他沉吟片刻,方谨慎开口:“大家,吐蕃近年来国力日盛,赞普野心勃勃,其患确非一日之寒。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其志可嘉,然……”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然据臣所知,军中亦有些许……不畅之处。”
“哦?何处不畅?”武媚目光如炬,直视韦方质。
韦方质感受到那目光的压力,微微垂首,继续道:“臣近日接获几位边镇将领的密奏,皆隐晦提及……军中事无巨细,小至斥候派遣方向、营垒移位时辰,大至战术调整、兵力调配,皆须先行承禀随军御史,得其首肯,方能施行。御史位尊,代表着朝廷颜面,将领们往往不敢违逆。如此一来,战机稍纵即逝,将领如缚手足,难以临机决断。安西拨换城之败,据说便与等待监军御史批复调兵文书,延误了数个时辰有关……”
他没有直接抨击制度,而是通过转述前线将领的困境,将监军制度带来的指挥僵化、权责倒置的弊病,清晰地呈现在武媚面前。
武媚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但那敲击案面的指尖却悄然停了下来。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发凄紧的风声。韦方质的话语,与她方才所阅战报中的种种失利印证在一起,勾勒出一幅令人窒息的画面:勇猛的将领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精锐的士卒因冗繁的程序而白白牺牲。
一股混杂着恼怒与决断的情绪,在她胸中缓缓升腾。这僵化的体制,这“以下制上”的荒诞,正在损耗着帝国的武力,阻碍着她扫平边患的宏图。
她缓缓靠向椅背,玄色大氅的绒毛衬得她面容愈发威严冷峻。
“以下制上……”她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在品味其中的荒谬与危害,凤目之中,寒光渐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