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那间狭小的牢室内,空气仿佛在刘祎之那句石破天惊的质问后彻底凝固。宣旨宦官脸上的血色褪尽,握着敕书的手指微微颤抖,那卷明黄色的丝绸此刻竟似有千钧之重。他张了张嘴,想斥责对方的“大不敬”,却在刘祎之那平静而决绝的目光注视下,一个字也未能吐出。
刘祎之不再多言,也无须多言。他选择了维护法统尊严最为彻底的方式。没有挣扎,没有辱骂,甚至没有一丝对生命的留恋。当那杯御赐的鸩酒被端到他面前时,他神色如常,如同接过一杯寻常的茶水。他再次整了整本已十分平整的囚衣衣领,目光再次南望,随后,仰首,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毒酒入喉,灼痛迅速蔓延。他身躯微微一晃,却强撑着没有倒下,缓缓坐回干草铺上,背脊依旧挺直。剧烈的痛苦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丝解脱与傲然。最终,他阖上双眼,气息渐止,就那样保持着端坐的姿态,仿佛只是小憩,而非与世长辞。一位秉持公心、直言敢谏的宰相,就此陨落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唯留一身忠骨,满室悲风。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穿透诏狱的高墙,传入了紫宸殿。
武媚正在批阅奏疏,闻听内侍战战兢兢的禀报,尤其是刘祎之临终前那句“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她执笔的手猛地一顿,朱笔在奏章上划下了一道突兀的、殷红的痕迹。
“砰!”
下一刻,她手边那盏上好的越窑青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碎瓷与茶水四溅开来。殿内侍立的宫人内侍无不噤若寒蝉,匍匐在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武媚胸膛微微起伏,凤目之中怒火如实质般燃烧。刘祎之的刚烈,他临死前那精准无比的一击,不仅是对她权威的公然挑衅,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权力之路上的那道裂痕——那道关于“合法性”的裂痕。这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冒犯,以及一丝……被戳穿隐秘的恼羞成怒。
然而,在那熊熊怒火之下,深处却有一缕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悸动。刘祎之的风骨,他的坚持,他以身殉道的决绝,何尝不是她曾经欣赏甚至期许的臣子品格?只是,当这种品格阻碍了她的道路时,便成了必须碾碎的障碍。这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迅速被更强大的冷酷与理智覆盖。
“传令,”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与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严密封锁刘祎之逆言,若有妄传者,以同罪论处!其身后之事,不得张扬,家人……逐出神都,永不叙用!”
她要以铁腕扼杀这不安的火星。然而,“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这十个字,已然如同带着魔力的谶语,早已透过各种隐秘的渠道,在神都的士林、官僚体系,乃至市井暗巷中悄然流传。它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被强权压制于水面之下,却在无数人心底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遥远的复州,刺史府邸。
狄仁杰在油灯下阅读着来自京师的邸报与一些私人渠道传来的消息。当看到刘祎之被赐死的简讯,以及那隐约传来的临终之言时,他持信的手久久未动。
灯火摇曳,映照着他凝重如山的面容。他缓缓起身,走至窗前,推开窗棂,望向北方那沉沉的、看不见的神都方向。夜风带着江水的湿气拂面,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与悲凉。
他没有言语,只是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位同僚最后挺直脊梁的身影。一声悠长而沉痛的叹息,最终融入了复州的夜色之中。刘祎之用自己的血,印证了这个时代的酷烈,也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未来道路的艰难与必要。在地方,力行善政,护佑一方百姓,或许便是对这晦暗时局最坚韧、最实在的抗争。
而在神都,上官婉儿于宫中行走时,总能感受到那股在平静表面下涌动的暗流。她额间那点精心描绘的梅花妆,在宫灯下显得格外清冷醒目。她听闻了刘祎之之事,也隐约感知到那未能被完全封锁的遗言。她依旧低眉顺目,谨言慎行,将所有惊涛骇浪都掩藏在波澜不惊的眼眸深处。只是在无人之时,执笔的手会略有迟疑,那墨迹,似乎也带上了几分血的凝重。
夜色再次笼罩神都。凤阁之内,刘祎之昔日办公的值房早已空置。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格,照在积了薄尘的紫檀木案几之上,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主人昔日伏案操劳的气息。案头一枚闲置的笔搁,形似獬豸——那是象征公正的神兽,在凄清的月光下,默然伫立,如同为那位以生命扞卫心中道义与法统的宰相,立下的一座无字碑铭。
碧血已干,丹心不泯。这曲由忠骨铮鸣奏响的悲歌,终将在这漫长的权力之夜,留下它沉重而不可磨灭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