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公公的第五个年头，他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有时候一整天都昏昏沉沉，连眼睛都懒得睁。有时候又突然清醒过来，能认出人，还能断断续续说上几句话。这种时候不多，却成了我难熬日子里的一点光。
那天早上，我刚给公公喂完一碗小米粥。正拿着毛巾给他擦嘴角，他突然眨了眨眼睛，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我以为他渴了，赶紧倒了一杯温水，用勺子喂他喝了两口。他喝完水，没有像往常一样闭上眼睛休息，反而一直盯着我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好像藏着很多话。
我蹲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很瘦，皮肤松松垮垮地贴在骨头上，手背上全是老年斑，还有输液留下的针孔印子。我笑着跟他说话，声音放得轻轻的。我说爸，今天天气挺好的，等会儿我推你去阳台晒晒太阳吧。晒晒太阳补钙，对你的身体好。
公公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的手指动了动，好像想回握我的手。我赶紧把自己的手再握紧一点，让他能感受到我的温度。我又跟他唠嗑，说小区里的张大爷昨天遛弯的时候摔了一跤，腿磕破了。说楼下的王婶新抱了个大孙子，笑得合不拢嘴。说丈夫昨天又加班，回来的时候一身的酒味。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公公就那么安静地听着。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给他苍白的脸色添了一点暖意。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了一句，苦……苦了你了。
我愣了一下，眼眶瞬间就红了。这五年，我听过太多的话。听过丈夫说这是我该做的，听过小姑子说我照顾得不好。却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一句，你辛苦了。
我赶紧别过脸，擦了擦眼角的泪。然后转过头，对着公公笑。我说爸，不苦，一点都不苦。照顾你是我应该做的，你别想太多。
公公摇了摇头，嘴巴又动了动。这次他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他说，不……不是……应该的。妮……妮儿……好。
妮儿是我的小名，只有家里的长辈才会这么叫我。听到这两个字，我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我赶紧用手捂住嘴，怕哭出声吓到他。公公看着我哭，脸上露出了心疼的表情。他又动了动手指，然后往床边的方向努了努嘴。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他的枕头。我以为他是枕头不舒服，想帮他调整一下。我伸手去搬枕头，刚碰到枕头角，就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我愣了一下，掀开枕头一看，里面竟然放着一个用手绢包着的小包裹。
我拿起包裹，抬头看向公公。公公对着我点了点头，又指了指那个包裹。我心里有点纳闷，慢慢打开了手绢。手绢里包着一沓钱，都是十块二十块的零钱，还有几张一百的。那些钱被叠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是攒了很久的样子。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公公是想把这些钱给我。我赶紧把手绢包起来，想塞回枕头下面。我说爸，这钱我不能要。你的钱你自己留着，买点想吃的想喝的。我有钱花，真的。
公公见我不要，急得脸都红了。他用力地摇着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伸出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不肯松开。他的力气不大，却抓得很执着。他看着我，眼神特别坚定。他又断断续续地说，拿着……你拿着……我……我攒的……给你……
我看着公公着急的样子，心里又暖又酸。我知道，这些钱对公公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他瘫痪在床，没有收入来源。这些钱，应该是他生病前攒下的养老钱，或者是亲戚朋友来看他的时候，偷偷塞给他的。他自己舍不得花，一分一分地攒着，现在却要全部给我。
我不忍心再拒绝他。我怕我一拒绝，他会生气，会伤了身体。我只好接过那个手绢包，对着他点了点头。我说爸，那我就先替你收着。等你以后要用的时候，我再还给你。
公公看到我收下钱，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很淡，却很真切。他好像松了一口气，抓着我胳膊的手也慢慢松开了。他又看着我，说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他说，你……你比亲闺女……还靠谱。
这句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我的全身。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床边，小声地哭了起来。我一边哭一边说，爸，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好起来。
公公伸出手，轻轻拍着我的背。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就像我小时候，不小心摔了跤，他拍着我的背安慰我一样。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他还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他会背着我去买糖葫芦，会把我举过头顶，让我看远处的风景。
那些记忆，好像就在昨天。可一转眼，就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老了，病了，再也背不动我了。再也不能带着我去买糖葫芦了。
哭了一会儿，我擦干眼泪，对着公公笑。我把那沓钱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进了抽屉的最里面。我心里想着，这些钱我不能花。我要好好存着，等公公以后身体好一点了，带他去买他爱吃的点心，带他去公园逛逛。
那天，公公的精神状态特别好。我推着他去阳台晒太阳。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特别舒服。我给他盖上一条薄毯子，怕他着凉。然后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陪着他说话。
我说爸，你还记得吗？以前你带我去公园，我非要买那个吹泡泡的玩具。你不给我买，我就坐在地上哭。最后你还是拗不过我，给我买了。我拿着泡泡玩具，吹了一公园的泡泡，你就在旁边看着我笑。
公公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上扬。他好像记起来了，又好像没记起来。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温柔。
我说爸，等你好了，我再带你去公园。咱们还买吹泡泡的玩具，我给你吹泡泡看。
公公点了点头，嘴里又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好……好……
那天下午，公公一直很清醒。我给他削了一个苹果，切成小块，喂他吃了几块。他吃得很慢，却吃得很香。傍晚的时候，丈夫下班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嚷嚷着累，把外套往沙发上一扔，就瘫在了沙发上玩手机。
他看都没看阳台那边一眼，更没问过公公今天怎么样。我从阳台走过去，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接过水，喝了一口，然后抬头看了我一眼。他说，今天爸没闹吧？没给你添麻烦吧？
我心里一阵不舒服。我没搭理他，转身去厨房做饭。我做了公公爱吃的蒸蛋羹，做了丈夫爱吃的红烧肉，还炒了一个青菜。吃饭的时候，我把蒸蛋羹端到阳台，想喂公公吃两口。
刚走到阳台，就看到公公靠在轮椅上，睡着了。他的脸上带着笑容，看起来睡得很香。我不忍心叫醒他，轻轻给他掖了掖毯子，然后转身回了厨房。
丈夫坐在餐桌旁，大口大口地吃着红烧肉。他一边吃一边说，今天厂里发了加班费，等会儿我要去跟同事打牌。你晚上自己在家看着爸，别让他半夜起来摔着了。
我没说话，默默地吃着饭。心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同样是一家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公公躺在病床上，心里还记挂着我的辛苦。丈夫身强体壮，却只想着自己的玩乐。
晚上，我安顿好公公，给他换了干净的尿片，又帮他翻了个身。然后坐在床边，看着他熟睡的脸。我想起白天他塞给我的那沓钱，想起他说的那句我比亲闺女还靠谱。我的心里，突然就有了一股力量。
就算丈夫不理解我，就算小姑子刁难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公公对我的信任。我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得到谁的夸奖，只是为了心安。
我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手绢包，打开来，一张张地数着那些钱。十块，二十块，一百块。一共是八百六十二块钱。每一张钱，都带着公公的温度。我把钱重新包好，放进一个铁盒子里。这个铁盒子，是我用来放重要东西的。里面放着我和丈夫的结婚证，放着孩子的出生证明，现在，又多了一沓沉甸甸的零钱。
我把铁盒子锁好，放回抽屉最下面。然后回到床边，握着公公的手。公公睡得很沉，呼吸均匀。我看着他，轻声说，爸，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觉得，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窗外的夜色很浓，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公公轻微的呼吸声。我坐在床边，陪着他。心里想着，这样的日子，虽然苦，虽然累，可只要公公能多清醒一会儿，能多跟我说几句话，我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会这么快就到头。我更没有想过，公公偷偷塞给我的那八百多块钱，会成为他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念想。
第二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起床，准备去给公公做早饭。走到床边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叫了一声爸。可公公没有像往常一样眨眨眼睛，他只是静静地躺着，眼睛紧闭着。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他的鼻息很微弱，几乎感觉不到。我吓得魂都飞了，赶紧拿出手机，拨打了120。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对着电话那头大声哭了出来。我说，医生，快来救救我公公。快来救救他。
电话那头的医生，在不停地安抚我的情绪，问我具体的地址。我语无伦次地说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我握着公公的手，他的手越来越凉。我不停地叫着他，爸，你醒醒。你醒醒啊。你答应过我的，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公园吹泡泡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公公没有回应我。他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好像睡着了一样。可我知道，他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很快，医生和护士就冲进了房间。他们给公公做了检查，然后摇了摇头。一个医生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节哀。老人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
节哀。
这两个字，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瘫坐在地上，看着医生和护士把公公抬上担架。看着他们把公公推走。我想站起来，想跟上去。可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站不起来。
丈夫听到动静，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他看到公公被抬走，一下子就懵了。他走到我身边，蹲下来，问我，爸……爸他怎么了？
我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凶了。我说，爸走了。爸他走了。
丈夫愣了半天，突然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很大，很压抑。可我听着，却觉得很陌生。
公公走了。那个清醒的时候会偷偷塞给我钱，会说我比亲闺女还靠谱的老人，走了。
我的天，好像一下子就塌了。
我坐在地上，看着空荡荡的病床。看着那个还放在床边的枕头，看着那个被我收起来的手绢包。心里的疼，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我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太阳升到了头顶，直到小姑子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冲进来。她一进门就大喊，爸呢？我爸呢？
我抬起头，看着她那张惊慌失措的脸。突然觉得，这个家，要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