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呕出的那口鲜血,在灰白骨灰上洇开刺目的红,仿佛雪地中凋零的残梅,凄艳而绝望。他头歪向一边,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滞,胸膛只剩下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起伏。
楚清烟脸上那癫狂妖异的笑容,如同被冻住的冰面,寸寸碎裂,剥落,露出底下荒芜的空洞。
成功了?
她成功地将这世间最极致、最恶毒的报复,施加在了这个毁了她一切的男人身上。
她用至亲的骨灰,亵渎了他的身体,击垮了他的意志。
可为什么……心口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非但没有被复仇的快意填满,反而在疯狂地吞噬着她所剩无几的体温和感知?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骨灰的手指,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舔舐时诡异的触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俯身干呕,却只吐出一些酸涩的胆汁,灼烧着早已伤痕累累的喉咙。
“呃……”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蜷缩在冰冷的礁石上,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战栗。
她做了什么?
她刚刚……对她曾经倾心爱慕过的人……对她兄长可能用生命保护过的人(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尖锐得让她窒息)……做出了比死亡更残忍百倍的事情。
仇恨的火焰烧尽了理智,留下的只有满目疮痍和深入骨髓的冰冷灰烬。
陶瓮滚落在一边,剩余的骨灰洒出少许,混合着血水,污浊不堪。
不能让他死。
这个念头再次突兀地、强硬地闯入脑海。
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出于一种更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情绪——或许是恨意未消,或许是需要一个答案,或许仅仅是……无法承受这“同穴”诅咒下,由她亲手促成的、如此不堪的结局。
她挣扎着爬过去,指尖颤抖地再次探向沈砚的颈侧。
脉搏……几乎摸不到了。
他的体温下降得厉害,皮肤冰冷得像一块寒铁。
必须想办法取暖!立刻!
她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那堆从上游冲下来的杂物上。她记得翻找时,似乎看到过一些破损的乐器碎片?其中……好像有琵琶的残骸?
琵琶……
这个念头让她心脏又是一阵抽搐。曾经,那是她闺阁中排遣寂寞的雅物,音色清越。如今,却只能与这死亡和污秽为伍。
但她需要弦。坚韧的、可以用来固定东西的弦。
她再次滑入冰冷的河水,游向那堆垃圾。这一次,目标明确。她很快找到了那半截破损的琵琶。琴身早已开裂,但琴弦却奇迹般地完好,共有七根,在幽暗光线下泛着一种不祥的、幽冷的光泽,材质特异,不似寻常丝弦,触手冰凉滑腻,隐隐透着一股腥气。
鲛筋弦?
传说中用深海鲛人筋络特制的琴弦,极其坚韧,刀剑难断,且……常被淬以剧毒,用于暗杀。
楚清烟无暇细究这弦的来历为何会出现在此,她只知道,现在它是唯一能用来捆绑固定、制作简易担架或者……束缚住沈砚,防止他因寒冷痉挛坠河的工具。
她费力地将琵琶残骸拖回礁石,用一块锋利的碎石,小心地割下那七根浸毒鲛筋弦。弦入手冰凉,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更浓了。
她回到沈砚身边,看着他毫无生气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
她用几根较长的鲛筋弦,将沈砚的双腕并拢,牢牢捆绑在一起。动作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冷的手腕,那微弱的脉搏透过弦传来,让她指尖发麻。
然后,她又将他的双脚踝关节处也捆绑起来。
最后,她用剩余的最长一根弦,一端系在他被捆住的手腕上,另一端,死死地缠绕在自己同样冰冷的手腕上。
打了个死结。
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不会被水流冲散。
做完这一切,她已精疲力尽。她瘫坐在沈砚身边,看着他被鲛筋弦束缚住、沾满骨灰和血污的狼狈模样,看着那根连接两人手腕的、泛着幽光的弦。
这算什么?
是防止他死去被冲走的保险?还是……一种更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羁绊与捆绑?
她伸出另一只自由的手,轻轻拨动了那根连接彼此的鲛筋弦。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颤音,在寂静的深渊中响起。音色冰冷,带着一种诡异的共鸣,不似凡间乐音,倒像是来自幽冥的叹息。
这颤音仿佛触动了什么。
昏迷中的沈砚,眉头猛地蹙紧,喉咙里发出极其痛苦的、模糊的音节,身体无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却被鲛筋弦牢牢缚住。
而楚清烟,在听到那声弦响的瞬间,脑海中竟毫无征兆地炸开一些破碎纷乱的画面!
【……春日暖阳,梨花树下,年轻的沈砚(那时他脸上尚无疤痕)手把手教她弹奏一曲《凤求凰》,指尖轻触,她脸颊绯红,他眼底有细碎温柔的光……(画面模糊温暖)】
【……深夜宫道,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地拦住她的轿辇,将一个染血的小布包塞进她手里,声音沙哑急促:“快走!离开承京!永远别再回来!”那是她最后一次,在灾难降临前,见到完整的他……(画面阴冷急促)】
【……冲天火光中,一个背影决绝地扑入火海,那背影的轮廓……与他何其相似!而火光映照的不远处,似乎有一个小小的、穿着宫装的女童身影,在惊恐哭泣……(画面混乱灼热)】
这些记忆碎片来得突兀而猛烈,与现实中冰冷残酷的景象形成惨烈对比,冲击得楚清烟头痛欲裂,几乎要尖叫出声!
为什么会有这些记忆?!
那些被她刻意遗忘、被仇恨掩盖的、曾经存在过的微弱温情和不明所以的片段,为何会在此刻,因这该死的毒弦共鸣而苏醒?!
是幻觉吗?是因为体力透支和精神崩溃产生的错觉?
还是……这浸毒的鲛筋弦,真有蛊惑人心、勾起人最深处记忆的能力?
“呃啊……”沈砚在昏迷中再次发出痛苦的呻吟,被缚的手腕因挣扎而磨出了血痕,沾染在幽冷的弦上。
楚清烟猛地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惨烈的现实,再对比脑海中那些虚幻的温暖片段,只觉得无比的荒谬和讽刺!
她狠狠甩头,试图驱散那些不该存在的记忆。
就在这时——
“叮……”
又一声极轻微的、并非来自她拨动的弦音,突兀地响起!
声音来源……竟然是沈砚被捆绑的手腕处!
楚清烟骇然看去!
只见沈砚那被鲛筋弦紧紧缠绕的手腕内侧,不知何时,竟然隐隐浮现出一个极淡的、朱红色的、与琵琶音柱形状相似的微小印记!
而那声“叮”的轻响,似乎就是那印记与鲛筋弦接触时发出的!
这印记……是什么?!
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
难道……他也与这诡异的琵琶、这浸毒的鲛筋弦有关联?!
越来越多的谜团,如同深渊中涌出的黑色潮水,将她紧紧包围,几乎窒息。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同样被缠绕的毒弦,看着弦另一端那个气息奄奄、身上布满未解之谜的男人。
恨意未消。
疑惑更深。
而那条连接彼此的、冰冷坚韧的毒弦,仿佛成了一条无法挣脱的宿命锁链,将他们死死捆缚在一起,共同沉沦在这无间地狱。
楚清烟伸出颤抖的手指,再次轻轻触碰那根鲛筋弦。
这一次,她没有拨动。
只是感受着那冰凉的、滑腻的触感,以及……通过弦身隐隐传来的、来自他手腕的、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跳动。
一下,又一下。
顽强地,挣扎着。
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未尽的故事,一个无法轻易终结的孽缘。
她闭上眼,泪水混合着骨灰和血水,滑过脸颊。
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毒弦缚住的,究竟是生路,还是更深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