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猛然推开的瞬间,一股清冽的寒气卷着院中泥土与冷霜的气息扑进昏暗的房间。晨光稀薄,仅从门框斜斜切进一道灰白的光带,刚好照亮门口那个高大而沉默的身影。
张晓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她甚至没有力气挪动一下麻木的双腿。开门带来的冷风撩起她散落在额前的一缕碎发,她下意识地抬眼。
逆着门口微弱的光,那张脸孔陷在浓重的阴影里,轮廓却无比熟悉。然后,他向前踏了一步,半张脸被走廊漫进来的光勉强照亮。
张晓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撞击着肋骨。
是周志远。却又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永远矜贵整洁、掌控一切的周志远。
深色羊绒大衣的肩头蒙着一层赶夜路沾染的薄薄霜尘,领口微敞,露出里面同样深色的毛衣。下巴上,浓密的青色胡茬野蛮地冒出来,覆盖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像一片被风暴肆虐过的荒原。眼窝深陷,眼底是纵横交错、浓得几乎发黑的血丝,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弯了他一向挺直的脊背,在那张线条冷硬的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他的嘴唇干裂起皮,紧抿着,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长途跋涉后的风尘与倦怠,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压垮他的东西——一种被强行压抑到极限的、濒临崩溃的脆弱。
所有的防备,所有的坚硬,所有横亘在胸口的怨愤与委屈,在这张布满风霜和极度疲惫的脸庞撞入视线的刹那,轰然碎裂。
眼泪毫无预兆,汹涌而出。不是啜泣,是无声的决堤。滚烫的泪珠瞬间溢满眼眶,顺着她苍白冰冷的脸颊汹涌滑落,在下颌处汇聚,一滴接一滴,沉重地砸在她交叠在膝上的手背,洇湿了粗糙的家居服布料。这些日子积压的委屈、心酸、被背叛的刺痛、无处诉说的孤寂,还有此刻看到他这副模样时无法遏制的揪心疼痛,都随着这滚烫的液体疯狂地奔涌出来。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周志远的目光,从推开房门的那一刻起,就死死地锁在她身上。像在无边黑暗的海面上,终于抓住了唯一漂浮的灯塔。他看清了她蜷缩在地板上的无助姿势,看清了她脸上纵横的泪痕和眼中深不见底的悲恸,看清了她身上那件单薄的家居服。那瘦削的肩膀,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剐过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病房里她绝望的眼神,她离开时决绝的背影,欧阳琳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所有压抑的愧疚、恐慌、痛楚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他用最后一丝意志力筑起的堤坝。
他甚至没有看清自己是如何跨过那几步距离的。
高大的身影带着屋外的寒气猛地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下一秒,张晓云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攫住,拽离冰凉的地板,深深陷进一个坚硬却同样剧烈颤抖的怀抱里。
周志远的双臂像两道沉重的铁箍,死死地环抱住她,用力之大,几乎要将她单薄的骨头揉碎,嵌进自己的胸膛。他的下巴重重地抵在她凌乱的发顶,滚烫急促的呼吸喷在她的头皮上,带着一种受伤野兽般的粗重喘息。
“晓云……” 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砺出来,破碎不堪,带着一种张晓云从未听过的、彻底失控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别走……”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在她的发间、颈窝,那灼热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
“求你……” 他更紧地收拢双臂,勒得她几乎窒息,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声音里是彻底的崩塌和不顾一切的哀求,是溺水者抓住浮木时绝望的嘶喊,“别离开我……没有你……没有你我……” 他的话语破碎,被汹涌的情绪冲撞得不成句子,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恐惧,“……我真的完了……撑不下去了……”
这从未有过的脆弱,这抛弃了所有尊严的卑微哀求,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张晓云心上。她僵硬的身体在他滚烫的怀抱和滚烫的泪水里,一点点软化。那些尖锐的怨愤和冰冷的盔甲,在这灭顶般的脆弱和绝望面前,无声地消融。她抬起颤抖的、冰凉的手,迟疑了一下,终于缓缓地、轻轻地,环抱住了他剧烈起伏的、宽阔却绷紧如岩石的后背。指尖触碰到他大衣上冰冷的霜气,更深地感受到他身体里透出的、几乎灼伤人的绝望和依恋。
门外,狭窄昏暗的走廊里,张强像一尊石像般僵立着。他本是听到楼上异常沉重的脚步声和开门声,担心出事,才悄悄跟了上来。此刻,他就站在虚掩的房门外几步远的地方,姐夫那破碎嘶哑、带着哭腔的哀求,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清晰地、狠狠地烫进他的耳朵里。
那是周志远啊!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掌控全局、连眼神都带着压迫力的男人!此刻竟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在姐姐怀里哀哀地乞求不要被抛弃……
张强只觉得一股酸涩直冲鼻梁,眼眶瞬间发热。他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惊扰了门内那个濒临崩溃的男人最后一点尊严。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里面姐姐压抑的啜泣和姐夫破碎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了他的喉咙。
他不敢再看,更不敢再听。他屏住呼吸,用最轻最缓的动作,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住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将那扇刚刚被周志远用力推开的房门,重新拉拢,直至那条泄露着绝望与悲伤的光缝彻底消失。
门锁发出轻微到几乎不闻的“咔哒”一声轻响。
隔绝了门内的世界,也隔绝了那个男人从未示人的、山崩地裂般的脆弱。走廊重新陷入一片沉寂的昏暗。张强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掌心一片湿凉。他仰起头,对着头顶模糊的天花板,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滚烫的白气。
房间内,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两人沉重而混乱的呼吸声,还有泪水滴落的声音。周志远像个终于找到避风港的旅人,卸下了千斤重担,也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他高大的身体不再紧绷如铁,而是以一种全然依赖的姿态,将所有的重量都交付在张晓云身上。环抱着她的手臂依旧固执地不肯松开,力道却渐渐松懈,变成一种虚弱的缠绕。他沉重的头颅埋在她的颈窝,灼热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喷洒在她敏感的皮肤上。
紧绷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神经,在拥她入怀、感受到她身体温热和回抱的瞬间,那根死死拉紧到极限的弦,终于……断了。
极度的疲惫如同铺天盖地的黑色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精疲力竭,足以压倒一切翻腾的情绪。上海到张家村,五百公里风雪夜路的煎熬,医院里不眠不休的守护与对峙,欧阳琳那张脸带来的恶心与愤怒,还有这三小时在楼下冰冷车厢里等待黎明、每一秒都在恐惧失去她的焦灼……所有的重压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也彻底抽干了他。
他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随即更深地陷入张晓云的怀抱,像一堵终于倾倒的危墙。
“志远?” 张晓云察觉到他的异样,微微侧头,轻声唤他。
回应她的,是他落在她颈侧皮肤上、一个沉重而模糊的轻吻,带着滚烫的温度,随即是陷入沉睡后变得深长而安稳的呼吸。他的身体完全放松下来,所有的重量都沉沉地压在她身上,下巴搁在她的肩窝,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的锁骨。
他竟然就这样睡着了。在她怀里,像一个累极了的孩子。
张晓云心头猛地一酸,更多的眼泪无声涌出。她不再试图叫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尽量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她微微挪动麻木的双腿,后背紧紧抵住冰凉的床沿,支撑着他沉甸甸的身体。她抬起一只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小心翼翼地拨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凌乱搭在眼皮上的几缕黑发。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他下巴上粗硬的胡茬,那扎手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
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抱着他,听着他沉沉的呼吸声。窗外,天色在慢慢变亮,灰白的光线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昏暗的地板上投下一道细细的光痕。房间里弥漫着他身上带来的、混合着淡淡烟草、皮革和寒夜风尘的味道,还有他沉睡时散发出的、令人心安的温热气息。这一刻,所有的委屈、愤怒、猜疑,似乎都被这沉沉的睡意和这怀抱的重量暂时压了下去。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平稳的心跳,隔着衣料,一声声,沉重地敲打在她的心上。
***
楼下厨房,暖意融融。
大铁锅里的水早已滚开,白色的蒸汽带着清甜的糯米香和豆沙的甜腻,弥漫了整个灶间。李桂香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正麻利地将一个个圆滚滚、雪白饱满的汤圆下进翻滚的水里。旁边的小炉子上,炖着鸡的砂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浓郁的肉香霸道地钻进每一个角落。
“滋啦——” 一把翠绿的小青菜滑进烧热的油锅,瞬间爆发出悦耳的声响和扑鼻的清香。李桂香熟练地翻炒着,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她心里惦记着楼上,眼神不时瞟向通往堂屋的那扇门。孩子们昨晚都没睡好,强子和小林估计也快醒了,最重要的是……志远连夜赶回来,肯定饿坏了。
锅里的汤圆一个个浮了起来,白白胖胖,在沸水里沉沉浮浮。李桂香用漏勺小心地搅动了一下,看着它们圆润可爱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团圆了,总该好好吃顿饭。她关了火,把炒好的青菜盛进盘子,又看了一眼墙上的老式挂钟。
时候不早了。
她解下围裙搭在椅背上,匆匆擦了擦手,转身就往堂屋走,准备上楼去叫醒孩子们,特别是那对小夫妻。这顿迟来的团圆饭,不能再耽搁了。
刚迈出厨房门槛,差点撞上正走进来的张强。
“妈,您干嘛去?”张强眼疾手快地扶住母亲,压低声音问。
“叫他们起来吃饭啊!”李桂香指了指楼上,脸上带着急迫,“汤圆都煮好了,再不吃就坨了!鸡也炖得烂烂的,趁热乎!” 她说着就要饶过儿子。
“妈!等等!”张强一把拉住母亲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拦。他微微侧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楼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别上去了。让姐夫……再睡会儿吧。”
李桂香一愣,看着儿子脸上复杂的神情,那里面有关切,有理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她立刻明白了:“志远他……睡着了?”
“嗯。”张强重重地点了下头,眼神望向天花板,仿佛能穿透楼板看到那个房间的景象,“睡得……很沉。”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喟叹,“您想想,从上海到这儿,五百多公里,大半夜一个人开车赶过来……路上指不定怎么熬的。到了门口,又在车里干坐等到天亮……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啊。”
他收回目光,看向母亲:“我姐……也在边上呢。让他们多待一会儿吧。饭……晚点吃,不碍事。汤圆凉了,我待会儿重新烧水煮新鲜的。鸡在砂锅里煨着,更入味。”
李桂香听着儿子的话,眼前仿佛浮现出女婿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浓密的胡茬,还有女儿苍白憔悴的脸。她心头一软,那股急切瞬间化成了心疼。是啊,那孩子……怕是把自己最后一点力气都榨干了,才撑到了晓云面前。
厨房里,汤圆的热气氤氲升腾,炖鸡的浓香温暖地包裹着一切。李桂香沉默了片刻,最终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她转身走回灶台边,拿起锅盖,小心地盖在盛汤圆的锅上,又拿起抹布,仔细地擦了擦砂锅盖子边缘溢出的汤汁。
“行,” 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更多的却是释然和温柔,“让他们……好好歇歇。饭,啥时候起来啥时候吃。我……再炒个鸡蛋。”
窗外,冬日的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淡金色的光,落在寂静的院子里,也落在那辆风尘仆仆、通体漆黑的迈巴赫上。车身上,凝结了一夜的寒霜,在微弱的暖意下,正悄然化作细小的水珠,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