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光晕在洞顶晃出大片暗影,像口倒扣的铁锅。
陈烬将孟瑶那本牛皮登记簿往石桌上一拍,纸页间夹着的干枯艾草簌簌掉落。
“往哪跑?” 他的声音撞在岩壁上,弹回来时带着冰碴子,“孟瑶,念。”
孟瑶手指发颤地翻开簿子,炭笔字被泪水浸得发皱:“青州流民,王姓一家三口,逃至泗水畔,冻毙于破庙,怀里揣着半块发霉的糠饼……”
“下一个。” 陈烬打断她。
“颍川李木匠,带徒弟逃荒,途经黑石岭,被兵痞抢去最后一把刨子,两人饿毙于官道旁,尸体被野狗啃得只剩骨头……”
“还有这个。” 陈烬指尖点向其中一页,“上个月咱们刚收留的老周,他亲哥一家五口,跑进大别山躲税,开春时被发现冻在雪窝里,怀里还抱着没来得及种的麦种。”
登记簿上的字迹越来越乱,像是写字的人在发抖。
孟瑶念到后来,声音哽咽得像被堵住的烟囱,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人影在火把下瑟缩一下。
老张手里的木棍 “当啷” 掉在地上。他想起三年前逃荒时,亲眼看见亲侄子饿极了啃树皮,最后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倒在路边没人管。
“深山里有什么?” 陈烬环视众人,目光像把钝刀,割开每个人最痛的疤,“有雪,有狼,有饿死的骨头,就是没有活路。
—— 这还不够明白吗?”
角落里,先前喊着 “往深山里跑” 的汉子突然捂住脸,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娘就是逃荒时跟不上队伍,没能一起来到“赤火”,被他亲手埋在雪堆里的,埋的时候还睁着眼睛。
“那…… 那总比被官兵砍头强吧?” 有人嗫嚅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强?” 秦狼突然一脚踹在旁边的石柱上,石屑簌簌往下掉,“上个月进山采药的三娃子,回来时少了只胳膊!他说是被狼叼走的,可那伤口齐整整的,分明是刀砍的!”
他突然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左肋一道狰狞的疤痕,“老子当年从军营逃出来,被追兵追进林子,他们放火烧山,要不是老子滚进冰湖里,早成焦炭了!”
火把 “噼啪” 爆响,照亮他疤痕上扭曲的皮肉,也照亮众人脸上的冷汗。
陈烬捡起地上的登记簿,轻轻吹掉上面的灰。
“孟瑶记这些,不是为了吓唬谁。”
他的声音缓了些,却更像重锤敲在人心上,“是想让大家看看,这世道,逃到哪都是死。区别只在于,是冻死在没人的雪窝,还是站着死在自己种的土豆地里。”
“哇 ——” 一声婴儿的啼哭突然划破死寂。
抱着孩子的妇人不知何时跪在了地上,棉袄下摆沾满泥雪。
她怀里的娃才刚满月,小脸冻得发紫。
“陈先生,” 她抬起头,满脸泪痕混着鼻涕,“您说句实话…… 咱们到底还有活路没?”
这话像根针,刺破了所有人强撑的镇定。
几个年轻媳妇抱着孩子围过来,眼里全是绝望的光。连一直梗着脖子的瘸腿社员,也拄着拐杖慢慢挪过来,拐杖头在地上戳出一个个小坑。
陈烬看着那婴儿冻得发青的嘴唇,突然想起赵柱给他的那块烤土豆。那天的热气仿佛还留在指尖,烫得人心里发疼。
他蹲下身,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蛋,入手一片冰凉。“有。” 他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但活路不是逃出来的,是抢回来的。”
妇人愣住了,怀里的婴儿也似懂非懂地停了哭声。
洞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小了些,漏进洞口的风带着哨音,却没那么刺骨了。
赵柱悄悄走到陈烬身后,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块晒干的土豆干。
他把布包往妇人手里塞,小声说:“给娃含着,能暖和点。”
妇人愣愣地接过,土豆干硬得像石头,却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她突然 “哇” 地哭出来,这次的哭声里,好像少了些绝望,多了点什么别的
—— 像快要熄灭的火星,突然迸出了一点红。
陈烬站起身,将登记簿合上,递回给孟瑶。“这册子上记的,是别人的死法。” 他说,“咱们的活法,得自己写。”
火把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出他眼里的火苗,比洞外的风雪更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