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星渊的天是靛蓝的，暗沉得像泼了浓墨。头顶星带碎成一片，忽明忽暗地淌着，把人影拉得时短时长。
凌栖迟带着肩上的绣球，从星雾里面走出。绣球兴奋的“吱吱”叫，小爪子扒着衣领，黑豆眼滴溜溜扫着四周。星力刮在脸上刺刺的，不是风，是掺了砂砾似的能量冲刷。她运起灵力，丹田里火灵根轻轻一跳，那股刺感才淡了些。
“安分点，先回去。”她把绣球按回灵兽袋，袋口自动收紧，“这儿到处是眼睛。”
前方百丈外，星雾里浮着片灯火。那是碎星渊外围的自发集市，没墙没牌坊，就数百顶帐篷、木板摊位和星岩垒的铺子，摊在两三里缓坡上。人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混在一起，竟盖过了远处的兽吼。
凌栖迟没急着凑过去，在边缘停了停。进出的多是散修，筑基到金丹都有，脸上全是碎星渊特有的疲惫和警惕。偶尔有衣着齐整的修士走过，腰间挂着浅蓝玉牌，绣着银线浪涛纹——百里家的人。他们三五一队巡逻，见争执就劝，遇可疑就多瞄两眼，秩序虽稳，那股审视的劲儿隔着老远都能觉出来。
她低下头，指尖在袖中一捻。千幻面悄无声息地转起来，面容变得平平无奇，皮肤透着奔波的风霜色，修为压到筑基三层。流云宗的弟子服早换成半旧青灰布衣，袖口衣摆缝着细密补丁，长发束成低马尾，插了根粗木簪。背后燎原刀用厚布裹得严实，缠上麻绳，只露小半截暗红吞口，看着就像落魄武修的破刀。灵兽袋贴肉藏好。
做完这些，她肩膀微垮，背脊佝偻半分，毕竟人微言轻，散修说话理不直，气也不壮。眼神更是添了几分谨慎与茫然。
“新来的？”刚进集市，路边蹲着的老汉就抬了头，缺了门牙的嘴一咧，“要地图不？最新的，标了三处安全风暴眼，还有百里家两个营地。”
凌栖迟停住脚，怯生生地问：“多、多少钱？”
“十块下品灵石。”老汉伸两根手指，“童叟无欺。”
“太贵了……”她低头翻起储物袋——那是提前备的散修行头，里头就几十块下品灵石、几瓶普通回气丹，还有些干粮杂物。她掏了半天，摸出八块灵石：“就这些了。”
老汉盯着她看了两息，叹了口气：“行吧，看你也不容易。”他收下灵石，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兽皮地图递过来，“小心点用，别弄湿了。”
凌栖迟接过地图，道了声谢，继续往里走。
集市比远看时更嘈杂。
左边摊位上，一个满脸横肉的体修正在叫卖“新鲜采集的星辉砂”，说是在风暴眼外围冒着生命危险挖来的；右边摊位上，几个修士围着一柄断剑讨价还价，卖家赌咒发誓这是上古剑修的遗物；前头有人为了半株星纹草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高，很快就有两个腰间挂着浪涛玉牌的百里家修士走过来，冷着脸把双方隔开。
“要吵去外头吵。”其中一个年轻些的修士说，“这里不准动手。”
那两人悻悻闭嘴，各自瞪了对方一眼，转身走了。
凌栖迟绕过他们，目光在集市里缓缓扫过。
她在找几样东西：一是关于百里家内部动向的传闻；二是星纹琥珀最近的行情；三是……叶枫手下那些眼线。
前两样容易。
她在几个摊位前停留，买了两瓶最廉价的“抗煞丸”，顺口跟摊主聊了几句。
“星纹琥珀？那玩意儿现在有价无市。”卖丹药的老妪一边收灵石一边摇头，“听说百里家自己在高价收，外头流出来的都是碎渣，还掺着星力杂质，谁敢用啊？”
“百里家不是有两派吗？”凌栖迟装作好奇，“他们收琥珀，是为一件事吧？”
老妪瞥她一眼，压低声音：“小丫头倒是灵通。没错，百里策公子和百里骁公子都在收，但路子不一样。策公子那边走的是稳当路子，跟几个老牌商队合作；骁公子那边……”她顿了顿，“手底下的人经常往风暴眼里钻，折损大，但偶尔真能带出点好东西。”
“那……哪个更靠谱？”
“这得看你图什么。”老妪把丹药瓶推过来，“想安稳赚点灵石，去策公子那边；想搏一把大的，跟骁公子的人走。不过——”她凑近些，“骁公子那边最近折的人太多了，有点邪门。好些人跟着进去，就没再出来。”
凌栖迟点点头，道了谢，转身离开。
第三样东西——叶枫的眼线——需要更仔细地观察。
她在集市里看似随意地走动，实则将神识扩散到极细微的程度，像蛛网般轻轻拂过周围的人群。不能太明显，碎星渊星力紊乱，神识探查本就困难，太过刻容易引起警觉。
一炷香后，她锁定了三个人。
第一个是蹲在角落摆摊卖“古旧玉简”的干瘦修士，目光总在不经意间扫过新进集市的人，尤其在那些修为较高、衣着不俗的修士身上停留时间更长。
第二个是在茶棚里独坐的中年文士，面前摆着一壶茶，半天没喝一口，手指却在桌面有规律地轻叩——像是在传递什么讯号。
第三个最隐蔽，是个在人群中穿梭叫卖“星渊特产果子”的少年，看似活泼，但凌栖迟注意到，他每次经过百里家巡逻队附近时，步速都会不自觉地放慢半分，耳朵微微侧向那边。
三个人的气息都很干净，没有魔气，没有邪功痕迹。
但他们的眼神里，有种凌栖迟熟悉的东西——那是狩猎者在搜寻猎物时的专注，掩藏在麻木或热情的表象之下。
她记下他们的位置和特征，然后刻意绕开。
不能打草惊蛇。
正想着，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都让开！”
几个修士簇拥着一辆铁木打造的板车从集市深处推出来，车上盖着厚帆布，边缘渗出暗红色的污渍。推车的人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劲装，胸前绣着浪涛纹，是百里家的人。
他们走得很快，脸色都不太好看。
板车经过时，帆布被风吹起一角。
凌栖迟看见里头堆着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衣物破碎，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伤口处没有流血，反而凝结着细碎的暗红色晶粒。
周围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有人下意识后退，有人低声议论：
“又是骁公子的人……”
“这个月第几批了？”
“听说是在狂乱星涡外围出的事，连尸首都差点没抢回来。”
“星涡那边现在邪门得很，我看还是跟策公子稳妥……”
板车匆匆推过，留下一条暗红色的水渍痕迹，很快被尘土掩盖。
凌栖迟站在原地，看着板车远去的方向，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那些尸体上的暗红晶粒……和她在风信楼玉简里看到的、关于“蚀灵幽咒污染”的描述，有七分相似。
直播间里，弹幕悄然飘过：
“星力污染实锤了，叶枫那小子在碎星渊养蛊呢。”
“主播小心点，那晶粒沾上一点都麻烦。”
“百里骁的人折这么多，他本人就不起疑？”
凌栖迟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她在集市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一个相对冷清的摊位前。摊主是个神情萎靡的中年散修，面前摆着几块色泽黯淡、灵气稀薄的矿石，还有一小堆灰扑扑的碎渣。
凌栖迟蹲下身，拿起一块碎渣看了看。
“这是什么？”
“星纹琥珀的边角料。”散修有气无力地说，“在风暴眼外围捡的，杂质太多，提炼不出什么好东西。你要的话，便宜卖。”
凌栖迟用神识探了探。
碎渣里的确有一丝微弱的星力波动，但混杂着大量混乱的星煞和岩尘，对普通修士来说价值不大。但她还是问：“怎么卖？”
“全部打包，二十块下品灵石。”
凌栖迟从储物袋里数出十五块灵石：“就这些。”
散修盯着灵石看了两息，摆摆手：“拿去吧。”
凌栖迟把碎渣收进一个空玉盒，起身离开。她没有立刻回帐篷，而是又在集市里逗留了一会儿，买了些干粮和清水，跟几个摊主闲聊了几句关于“最近哪里比较安全”的话题，直到天色渐渐暗沉，星雾更浓，才朝着散修扎营的区域走去。
帐篷是百里家统一提供的粗布帐篷，三丈见方，简陋但结实。每月租金五块下品灵石，对散修来说不算便宜，但胜在有基础的防护阵法，能隔绝部分星力侵蚀和外界窥探。
凌栖迟走进自己的帐篷，拉好门帘。
阵法光幕在身后合拢，将外界的嘈杂隔绝开来。
她盘膝坐下，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碎渣的玉盒，又取出几样简单的工具——一支细长的银针，一盏小巧的灵火灯，还有一枚空白玉简。
灵火灯点燃，幽蓝色的火苗跳动。
凌栖迟用银针挑起一块碎渣，放在火苗上方缓缓炙烤。碎渣表面渐渐泛起一层油光，杂质在高温下剥落，露出内部更细腻的质地。
她动作很慢，很小心。
一炷香后，碎渣缩小了一圈，颜色从灰扑扑变得微微透明，里头隐约可见细丝状的星力纹路。
就在纹路最密集的中心，有一粒比沙尘还小的暗红色斑点。
凌栖迟瞳孔微缩。
她熄灭灵火，将银针尖端轻轻刺入那粒斑点。针尖触到斑点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的阴冷气息顺着银针传递上来——虽然淡得几乎可以忽略，但那粘稠、侵蚀的特性，和她在龙骸谷感应到的“蚀灵幽咒”同出一源。
果然。
她把这块碎渣单独封进另一只特制的玉瓶，贴好封印符。其余的碎渣也仔细检查了一遍，再没发现异常。
做完这些，凌栖迟收起工具，靠在帐篷边缘，闭上眼睛。
脑海里复盘今天的所有见闻：百里家两派对立，百里骁的人折损严重，尸体有污染痕迹，集市里有叶枫的眼线，星纹琥珀的碎渣里藏着蚀灵幽咒……
线索开始串联。
叶枫在碎星渊的布局，恐怕比她预想的更深。污染星力，操控星兽，渗透百里家内部，垄断星纹琥珀……他想做什么？只是为了卡死流云宗的丹药供应？还是说，碎星渊本身有什么东西，是他必须得到的？
还有闻厌，那家伙说是来找虚空星纹壳炼剑，但以他的性子，如果察觉到这里的异常，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他现在在哪？在风暴眼里？还是已经和叶枫的人对上了？
正想着，帐篷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凌栖迟睁开眼，神识悄然外放。
是两个人，停在隔壁帐篷前。其中一个声音粗嘎：“王道友在吗？明日去三号风暴眼外围测绘的队伍还缺两人，酬劳三十灵石加一瓶抗煞丸，干不干？”
隔壁帐篷里传来窸窣声，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回应：“去，当然去。什么时候集合？”
“辰时初刻，集市北口。”
“好，我一定到。”
那两人又去敲了其他几个帐篷的门，有的答应，有的拒绝。最后，他们停在凌栖迟的帐篷前。
“里头有人吗？”粗嘎声音问。
凌栖迟拉开门帘，露出半张脸，怯生生地说：“有、有事吗？”
门外站着两个男修。说话的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筑基五层修为，旁边跟着个瘦高个，筑基四层。两人都穿着普通散修的衣服，但凌栖迟注意到，壮汉腰间挂着一枚不起眼的木牌，上面刻着半个浪涛纹——是百里策麾下外围人员的标识。
“明日去三号风暴眼外围做测绘和资源标记，缺个打杂和辅助的。”壮汉打量了她一眼，“修为低了点，但看你手脚还算利落。一天二十灵石，干不干？”
凌栖迟犹豫了一下：“危、危险吗？”
“在外围，不深入，比去星涡安全多了。”瘦高个插嘴，“就是记录星力波动，采集些样本，遇到星屑妖躲着点就行。咱们领队是金丹前辈，稳当得很。”
凌栖迟低下头，似乎在权衡。几息后，她小声说：“……我去。”
“行，辰时初刻，集市北口集合，别迟到。”壮汉说完，和瘦高个转身走了。
凌栖迟关上门帘，回到帐篷里坐下。
计划第一步，成了。
弹幕又热闹起来：
“这演技，绝了。”
“二十灵石就把自己卖了，哈哈哈哈。”
“话说回来，去外围测绘确实是个好路子，既能熟悉环境，又能光明正大收集情报。”
“小心那个壮汉，万一是叶枫的人伪装的怎么办？”
凌栖迟扫了眼弹幕，神识回应：“不会。他腰间的木牌是百里策麾下的暗记，做不了假。而且……”她顿了顿，“叶枫的人不会用这么笨的办法招人，他们会更隐蔽，更精准。”
她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帐篷顶。
明天就要正式进入碎星渊了。
星力风暴眼，污染痕迹，叶枫的眼线，还有不知在何处的闻厌。
“慢慢来。”她对自己说，闭上眼睛，“先做好‘林七’该做的事。”
帐篷外，星雾无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