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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子枯槁的手一挥,每张石桌上凭空出现一炷正缓缓燃烧的细香,青烟笔直上升,竟不被血雨影响。“香尽,未成者,罚。”

凌栖迟与闻厌交换了一个眼神。

必须用血墨?凌栖迟的目光飞快扫过考场。

石桌上空空如也,砚台是干的。周围那些一同“赶考”的书生,个个面色青白,眼神空洞,行动僵硬,与之前冥婚戏里的纸扎人颇有几分相似,怎么看都不像能放出热血的存在。

“绑来的那个?”闻厌意有所指的传音,视线瞥向被穆青和赵老严密看管、瘫软在地的程二。

凌栖迟摇头,传音道:“杀鸡取卵,为时尚早。这‘卵’说不定还有大用。”她说着,顺手检查了一下捆着程二的绳索,决定等会用捆仙绳再加一层,确认依旧是那个打死也挣不开的死结,就不再关注了。

既然近处无墨,那便看向远处。凌栖迟目光投向岩壁之外,血雨滂沱。她心中一动,抬手便想用灵力摄取一团雨水。

恰在此时,岩壁缝隙中一只躲避风雨的灰雀扑棱飞出。凌栖迟心念电转,指尖一枚之前捡来把玩的小石子弹出,射向那灰雀。石子穿过鸟身,可灰雀却连一声哀鸣都无,如同被戳破的泡影,消散在空中。

“此间活物,皆为虚妄。”闻厌淡淡道,印证了她的猜测。

活物是假,那这漫天血雨呢?

刚刚的强腐蚀和腥臭气息可不做假。

凌栖迟摄来一团腥臭的血雨,落入砚台之中。暗红色的液体在砚底晃动,并未消失。

“果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凌栖迟挑眉,“这现成的墨,不就在眼前么?”她心下吐槽,这出题人脑子不太灵光,漏洞跟筛子似的。

旁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剑鸣。

闻厌并指如剑,指尖一缕精纯剑气逼出,凝于笔尖。他并未过多思索,落笔便写,笔走龙蛇,纸上赫然出现银钩铁画般的字迹,字字蕴含剑意,仿佛不是写字,而是在演练一套精妙剑法。

诗成,纸上银光流转片刻方歇。

那老夫子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瞥过诗作,微微颔首,声音干涩:“剑气为墨,心志可嘉。可。”算是认可了他这种另类的“着墨”方式。

穆青见状,有样学样,赶紧也用灵力引了血雨入砚,然后抓耳挠腮,憋出一首《颂山》:“大山你真高,高得冲云霄。山里有没有,神仙和蟠桃?”写罢,他龇牙咧嘴地开始蘸着血雨抄录,一边抄一边嘟囔:“好歹不用放自己的血了……”

凌栖迟也定了定神,引血雨研墨,以笔蘸取,在纸上写下一首《问山》:问山何所有?云在袖中流。偶闻松涛起,方知不是秋。

赵老与其他同窗的书生也各显神通,或以血雨为墨,或以特殊功法勉强凝气书写,总算都在香燃尽前凑出了一首诗。

香烬,老夫子开始评等。

他先拿起闻厌那银光已敛的诗稿,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赞许:“孤峰……‘一山青如剑,削云立人间’。好!以山喻剑,孤高绝傲,当为甲上!”

“甲上”二字一出,周围那些原本麻木呆板的书生们,空洞的眼神齐刷刷聚焦在闻厌身上,那目光里不再是麻木,而是赤裸裸的嫉妒与贪婪,空气中仿佛有无数无形丝线,缠绕而上。

老夫子对闻厌露出一个僵硬诡异的笑容:“汝,甚优。当为……表率。”

凌栖迟心头一凛,压低声音:“坏了,闻师兄,你这下成了黑夜里的萤火虫,所有饿鬼都盯上你这块肥肉了。”

闻厌感受着周身那令人不适的窥伺感,语气依旧平淡:“福祸相依,且看后续吧。”

老夫子又拿起凌栖迟的诗稿,看了看她那工整的字迹,漠然道:“《问山》,匠气有余,灵性不足,乙中。”

轮到穆青,老夫子瞥了一眼他那歪歪扭扭的打油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颂山》,俚俗不堪,有辱斯文!丙下!”

穆青:“……”能过关就行,他要求不高。

评等完毕,天色竟以不符合常理的速度迅速黯淡,如同墨汁泼洒,瞬间漆黑。血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腐朽与怨念气息。

“今日课业已毕。”

老夫子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甲等学子,可随老夫至讲经堂,获赐‘清心符’一枚,佩戴可暂缓怨气侵蚀。其余诸生,各归寮舍歇息,明日考‘经义’。”

他特意看了闻厌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珍贵的宝贝。

凌栖迟一听“清心符”,心下微动,下意识的扫过储物戒,那十张来自直播间的清心符正安稳躺着。她不动声色地将其挪到衣袖里,以备不时之需。

闻厌侧头,对上她的视线,“羊已入虎口,或可一探。”

凌栖迟哼笑一声,半点不客气:“就怕你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她顿了顿,下巴微扬,带着点“算你走运”的架势,“罢了,你去吧。真要陷在里面,记得发个信号,我们好冲进去,给你收尸。”

闻厌闻言,非但不恼,似笑非笑的说,“难得,你还会惦记我的死活。”眼角弯弯显得那点朱砂痣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鲜活。

“我那是惦记你万一没了,谁给我当探路的石子?”凌栖迟不耐烦地挥手,“快去快回,别磨蹭。”

闻厌低笑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跟着那提灯的老夫子,融入了山坳深处的黑暗。

很快,有几个面色青白的书生像魂一样飘了过来,要去去所谓的“寮舍”。远看去那是一片位于山坳边缘的石屋,简易的勉强遮风。

闻厌一走,剩下的几人拖着被捆成粽子的程二,聚集在考场边缘等待。血雨虽停,但空气中的怨气愈发浓重,那些麻木的书生在附近飘荡,眼神空洞。

穆青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瘫着的程二,压低声音:“话说回来,这姓程的有点邪门啊。刚才那么大惊险,又是石桌咬人又是血雨腐蚀,他一个被捆着的,怎么好像屁事没有?那些鬼东西……好像看不见他似的?”

赵老也皱眉,盯着程二:“确是如此。他未曾作诗,亦未受罚,安然至今,不合常理。”

凌栖迟蹲下身,与程二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平视,语气带着探究:“程二兄,你这‘护身符’,看来比那劳什子清心符好用多了。是那‘班主’给你的特权,还是……你本身,就比较特殊?”

程二死死闭着嘴,只有粗重的呼吸显示着他的愤怒。

就在这时,一个面色青白的书生飘到近前,对着凌栖迟露出一个僵硬的笑。

凌栖迟被那僵硬的笑靥激起一身鸡皮疙瘩,默默别开了脸。

“这位同窗,方才观你诗作,灵气蕴藉,不知师从哪位大儒?”

凌栖迟仿佛没听见,看向穆青和赵老,微微摇头。

“今夜月色尚可,几位不如一起移步一叙?”

三人皆闭口,不再交谈。

穆青甚至开始研究自己鞋底的泥,赵老则抬头望天,虽然天上只有浓稠的黑暗。

那书生等了片刻,见无人搭理,脸上笑容凹了下去,眼神阴冷,冷哼一声,飘飘忽忽地离开了。

凌栖迟对穆青和赵老传音:“不要跟这些东西有交流,不要被缠上。装聋作哑,等闻厌回来。”

为了不显得太突兀,她随手从旁边老夫子的的石桌上拿起一本残破的书籍,翻看起来。书名正是《经义注解》。她快速浏览了几眼,便将其扔给穆青,传音道:「喏,临时抱佛脚,看看明天考什么。顺便找找,看这些书页里有没有夹着是什么。」

穆青苦着脸接过,赵老也开始在附近翻找起来。几人看似在准备明日的课业,实则心神紧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仔细感知着周围,寻找可能隐藏的黑晶,也警惕着靠近的‘同窗’。

期间,又有几个书生过来,试图引他们去寮舍,也被他们无视了。

不过一会,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讲经堂方向的黑暗中走出,步履沉稳,正是闻厌。他神色如常,周身气息平稳。

然而,就在他踏入考场范围,灯笼微光映亮他侧脸的刹那,凌栖迟心头毫无征兆地一跳。

太‘干净’了。

从那种怨气深重的地方出来,真的闻厌,眉宇间会凝着审慎,眼神会更警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周身清爽,眉眼平和,仿佛只是去串了个门。

这平和底下,是一种空洞的模仿。

她还没动,旁边一个书生已经热情地迎了过去,堵在‘闻厌’前行的路上,作揖道:“兄台回来了,甲上之才,果然非同凡响!不知讲经堂内有何玄妙,可否与我等分享一二?”

这个‘闻厌’闻言,竟真的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开口道:“确有收获,那夫子……”

他话说到一半,像是才注意到凌栖迟等人,目光转向她,带着一种她从未在闻厌脸上见过的、近乎‘求助’的期待,非常自然地接上了之前书生的话头,问道:“……师妹,你觉得我们该与他细说么?”

就是这里。

真的闻厌,绝不会把决策,尤其是涉及情报共享这种事的决策,用这种征求甚至依赖的口吻抛给她。他要么直接拒绝,要么会给出一个带有明确倾向的提议,绝不会让她来唱这个主角。

凌栖迟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连目光都没有与这个“闻厌”对接。

她仿佛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低头专注地整理着方才翻书时沾上的一点灰尘,用只有身边穆青,赵老能听到的音量,像是自言自语般嘀咕了一句:

“奇了怪了,咱们漱剑山首座弟子那‘生人勿近’的招牌,今天是落讲经堂里没带出来么?”

这话听着像是随口抱怨,但穆青和赵老瞬间肌肉绷紧,握紧了手中兵器。这是约定的暗号——确认眼前人是假的!

那“闻厌”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被识破的慌乱和阴鸷。他似乎还想强行挽尊,再次开口:“师妹,你……”

就在他二次开口,心神因被戳破而出现波动的刹那——

“嗤!”

一道细微的破空声,自众人侧后方的岩壁阴影中袭来,那是一道森白剑气,擦着假闻厌的耳廓,射向了他身旁那个正在看戏的书生。

假闻厌本能地偏头躲,而那个书生则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剑气贯穿,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溃散成烟。

随着剑气,凌栖迟动了,她将指尖的一禁言符弹出,直指假闻厌微张的嘴。

“噗。”

符箓命中。

假闻厌身形剧震,他下意识想运功抵抗,想开口叱问,却发现喉咙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脸上那副温和的假面彻底碎裂,只剩下被看穿一切的惊怒。

直到此时,真正的闻厌才从方才剑气发出的阴影处缓步走出。他衣角带着夜露的微潮,眼神是惯有的清冽,如同雪后初晴的寒锋。他甚至没看那个被禁言定住的假货,目光直接落在凌栖迟身上,淡淡点评了一句:“反应尚可。”

凌栖迟这才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这仿得,形似而神非,火候差得远呢。”

她转头对真闻厌挑眉,“怎么处置?留着拷问点情报,还是直接送他归西?”

闻厌瞥了一眼那假货:“赝品而已,问不出什么。”话音未落,并指一划,一道剑气掠过,那假闻厌连同其周围的幻象,都无声无息地扭曲消散。

凌栖迟耸耸肩:“行吧,干净利落。”

闻厌没接她话茬,只道:“先离开这里。”

几人不再耽搁,由闻厌开路,穆青和赵老拖着程二,迅速朝着寮舍区走去。一路上,果然如凌栖迟所料,各种‘意外’层出不穷。

有书生抱着头撞向穆青,哭喊着“我的文章不见了!”;有老者倒在路中央,伸着手哀求“扶老夫一把……”;甚至有人直接捧着书卷凑到凌栖迟面前,询问某个生僻字义……

几人牢记教训,对此一概视而不见,或灵活闪避,或直接绕行,全程无人开口,只用眼神和手势交流,硬生生在这片鬼蜮伎俩中闯出一条路。

直到抵达那片破败的寮舍区,凌栖迟迅速选中一个相对完好的大石屋,率先推门而入。待众人都进来后,她立刻转身,对闻厌道:“今晚我们五个住一起,互相有个照应。这鬼地方,落单就是找死。”

闻厌看了一眼被扔在角落的程二,点了点头,反手将门关上,并指如剑,在门内侧划下几道简单的剑痕,一股无形的锋锐之气弥漫开来,算是布下了一道简易剑障。

石屋内暂时陷入了安静,但屋外,那些被拒绝、被无视的怨魂们,发出的骚动声却越来越大。

血月悬空,长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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