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朝会。
紫宸殿内,文武百官肃立,龙椅之上,皇帝沈故面沉如水,手中捏着一份来自蜀地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久久不语。殿内落针可闻,只有他指尖偶尔敲击龙椅扶手的细微声响,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
良久,沈故才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阶下群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沉重与痛心:“蜀州刺史突发恶疾,溘然长逝,朕心甚痛。然,蜀地乃西南屏障,万不可一日无主。更可虑者,刺史新丧,地方宵小竟趁机作乱,郡守拥兵自重,互相对峙,致使锦城动荡,民生不安!此乃朕之失察,亦是朝廷之忧!”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痛:“蜀道艰难,民风彪悍,此番乱局若不能及时平定,恐生大患!诸位爱卿,谁愿为朕分忧,前往蜀地,暂代刺史之职,稳定局势,安抚百姓?”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却无人立刻出列应答。谁都知道蜀地如今是个烫手山芋。刺史死得蹊跷,地方势力盘根错节,那两个拥兵的郡守更是有名的刺头,绝非易与之辈。此时前去,名为“暂代”,实则是要在一片混乱中杀出一条血路,一个不慎,不仅功业难成,甚至可能将性命丢在那崇山峻岭之中。
就在此时,站在文官队列前列的几个臣子微微侧头,与身旁的几位同僚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果然,下一刻,一位御史大夫出列,躬身道:“陛下,蜀地局势复杂,非寻常官员可轻易平定。臣以为,当派遣一位身份尊贵、能代表朝廷威严,且有足够分量震慑地方之人前往,方为上策。”
又有一位官员附和:“臣附议,寻常官员恐难以胜任。”
这话虽未明指,但殿内许多人的目光,已若有若无地飘向了勋贵队列中,那位站在前排却一直微阖着眼,仿佛神游天外、脸色依旧带着病态苍白的淮王沈淮川。
沈故似乎也被提醒了,目光转向沈淮川,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淮王?”
沈淮川像是刚被惊醒,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皇兄,你们在说什么?臣弟方才走神了,没听到。”
“淮川,”沈故语气温和,带着兄长的担忧,“你的身子近日可好些了?朕本不欲让你劳心劳力,只是……”他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手中的军报,显得极为难,“只是蜀地之事,关乎社稷安稳。满朝文武,论身份尊贵,能代表朕之意志,论果决魄力,似乎无人能出你之右。只是你这身体,朕实在放心不下啊。”
这话说得极其漂亮,将选择权看似推给了沈淮川,实则堵死了他所有婉拒的退路。若他以病推脱,便是畏难不前,不顾社稷;若他应下,正合帝意。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淮川身上。不少人心知肚明,陛下这是要将这位碍眼的弟弟往死路上推了。
蜀地那潭浑水,一个病弱的亲王下去,怕是连浪花都溅不起几朵就得沉底。
沈淮川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不满,他抬手掩唇,低低咳嗽了两声,声音沙哑:“皇兄,您明知臣弟身子不适!”
“朕知。”沈故立刻接口,语气愈却步步紧逼,“但此事非比寻常,蜀地虽险但是富庶,等你平定蜀地,此处就是你的封地。”
他将蜀地这杯看似甜美实则剧毒的鸩酒,稳稳地递到了沈淮川面前。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淮川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是惊慌失措地推拒,还是硬着头皮接下这催命的差事?
沈淮川掩唇的手缓缓放下。他非但没有露出丝毫惧色,那双总是半阖着的桃花眼反而倏然睁开,眸底深处仿佛有幽暗的火光跳跃,亮得惊人。
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微微扬起下巴,唇角勾起一抹混合着桀骜与病气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皇兄此言当真?若臣弟平定蜀乱,那蜀地……便真是臣弟的封地了?”
他刻意加重了“当真”和“真是”两个词,仿佛一个被巨大诱惑冲昏头脑、只顾眼前利益的纨绔子弟,迫不及待地想要确认这份奖赏。
沈故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与满意,面上却一派郑重:“君无戏言。朕金口玉言,岂会哄骗于你?只要你能稳定蜀地,使其重归王化,朕便下旨,将蜀地赐为你之藩国,永镇西南!”
“好!”沈淮川抚掌一笑,竟显出几分迫不及待的莽撞与狂态,“既是如此,臣弟便替皇兄走这一趟!什么郡守乱党,不过一群跳梁小丑,臣弟倒要看看,谁敢在皇家威严面前放肆!”
他这番话说得狂妄至极,配合着他那副病体孱弱却强撑场面的模样,活脱脱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被富贵迷了眼的无知王爷。殿内不少大臣暗自摇头,心中叹息,仿佛已经预见到这位淮王殿下埋骨蜀道的凄惨下场。
沈故脸上的笑容加深,语气愈发“慈爱”:“淮川有此雄心,朕心甚慰。然蜀道艰难,贼人凶悍,你务必保重身体,万事小心。朕会派一队精锐御林军随行护你周全,再赐你王旗节钺,代天巡狩,沿途州府皆需听你调遣。”
这番安排,看似关怀备至,赋予重权,实则是监视,王旗节钺是催命符,沿途州府又有几个会真心听从一个送死的王爷调遣?
“臣弟,谢皇兄隆恩!”沈淮川拱手行礼,动作间带着一丝刻意的激动与迫不及待,仿佛已经看到了蜀地的富庶繁华在向他招手。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依次退出大殿。沈淮川走在人群中,接受着或怜悯、或嘲讽、或冷漠的目光洗礼,他却浑不在意,嘴角始终噙着那抹略显浮夸的笑意。
直到走出宫门,坐上王府的马车,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所有视线。
马车内,沈淮川脸上那副贪婪亢奋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封般的冷冽与深沉。他靠回软垫,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膝头,眸中幽光闪烁,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蠢钝与急躁。
“王爷,”同在车内的阿亦低声开口,语气带着担忧,“陛下此举,分明是要将您置于死地。蜀地如今就是个火山口,我们……”
“火山口?”沈淮川嗤笑一声,声音低沉而危险,“焉知不是本王的龙兴之地?他既亲手将名分大义送到本王手上,本王若不好好利用,岂非辜负了皇兄一番美意?”
他微微侧头,“通知我们的人,计划提前。本王要在他派来的眼睛底下,堂而皇之地,将蜀地彻底握在手中。”
“是!”阿亦精神一振,立刻领命。
沈淮川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今早离府时,宋清雁那带着睡意和些许不自知的担忧的眼神。他嘴角微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得快些解决这些麻烦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