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篱落不及得声进来,便已哭成了一个泪人,甫一进门,便只磕头道该死:“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处,宝仪千万莫因奴婢犯的事伤心,再累及了小主子,奴婢实是万死莫辞!奴婢愿去浣衣局玄武门服役省愆,只求宝仪能顺遂无虞。”
许清宜见宋湘宁面上不忍,亦含泪意,恐她孕中心神动摇不安,遂于篱落道:“快起来,你家宝仪素来心疼你们,好好的姑娘哭成这样,才是叫她不得安生呢。”一壁又道:“雪信,篱落在外头受了半日的罪,身上大不爽利,你且带她到下面整饬一番再上来回话。”
宋湘宁面含伊戚:“其实细想来,这件事却也怪不得她。她本就是个实心肠的傻姑娘,浑身上下的厉害也就在嘴上了。准她与莺时来往,本就是我为了着意打探才允的,没承望竟纵出这等祸事,叫她们平白为人利用了去。只是我的不好。”
许清宜劝道:“谁有能有个通天眼儿呢?从你那里来看,你做的并不叫错了;反观是我,我怕是也会同你一般。这便叫‘亡戟得矛,得失相半’了。智者千虑尚有一失呢,何况你我。总归皇上目今并没苛责,且待宫正司能从那医士口中问出什么话再说罢。”
说话间,篱落已理束停当进了来,汪汪地噙着泪又要跪下。宋湘宁欲伸手拉她,倒忘了自己支着腰不变,还是许清宜明意亲自扶了篱落起来。
宋湘宁微作叹声,复笑道:“如今你既悔过了,我也不再咎责你。若细说来,我这个做主子的也要当罚了。此番便扣你一月的月俸,算是给绛茗轩上下警个醒儿,你可服气么?”
篱落一愣,一时未接话,嘴唇颤颤地抖动着,涕泪瞬时涌出,而后深深一拜,形神俱恸:“能遇到宝仪这样的主子,奴婢怕是前世烧了高香,今生才能侍奉活菩萨。等宝仪将来去了,奴婢就化作个六牙白象,送宝仪回天庭去。”
许清宜本也含了几分伤怀,听到此言直乐得不行,头上的银烧蓝步摇也掌不住摇颤了起来:“真真是我们玥宝仪会调理人,教得这丫头一副妙若莲花舌,颖悟玲珑心,还有两个参禅悟道宝。”
宋湘宁正扬了帕子掩口胡卢而笑,听她打趣倒一时未觉其意,因道:“倒哪来的两个参禅悟道宝呢?”
许清宜拊掌,亦笑亦叹:“谅是妹妹今儿劳神太过,神智倦怠,竟连这个也听不出来了。“
宋湘宁回神,方后觉此意,抿唇一笑,又见篱落呆呆的,遂挽了许清宜的手,两靥晏晏:“好姐姐,告诉我罢。姐姐若不告诉我,我上哪儿能猜着呢?”
许清宜点了点她的鼻尖,嗔道:“你既坐得这金毛犼,可必是那普贤圣了。你是佛宝,那兰若和篱落岂不是一个法宝,一个僧宝么?果真是一个带着一个,怕是不日主仆三人个个参禅悟道去了。我想见你,还得积功累德才能得圣迹感应呢!”
一席话说得室中上下都哈哈笑了起来,篱落更是且喜且羞着涨红了脸:“贵人素来是和善人,今儿倒拿起奴婢来诙谐了。”
许清宜笑道:“这可怨不得我,是你先挑起来的。想是你侍奉得好,见你家主子怀妊辛苦,引出这些话博她笑一笑。金毛犼难得,可这份心思才是更难得呢。”
凭着绛茗轩里如何高兴,兰若却是浑然不知。她自得了宝仪的吩咐送孟长沐出来,心知宝仪是有意为她乘便,一时却不知当言何物。
又之二人才历了唐福宫一场风波,心悸尚未尽平;且各怀忧思,心事重重,更是凝神敛语。
如此将默默了一路,兰若笃一笃心神,踯躅而言道:“孟大人,恕我冒昧一问,待皇嗣出生后,大人今时往后可有何决议吗?”
孟长沐的脸上风轻云淡,心平气和道:“我为臣子疏忽职守,令上失仪,理应受罚。待龙胎安定,我会自请革职,等皇上发落。”
兰若顿一顿,宽慰道:“大人护持皇嗣有功,想来皇上定会顾念,宝仪也会为大人进言。”
孟长沐淡淡一笑:“多谢姑娘良言。世事难料,究竟是天假因缘,还是运交华盖,只看天意使然便罢。”
兰若黯淡的杏眸中忽而明亮些许,宛转间有几分灵动俏媚:“大人原来信天假因缘么?只叹天作之合固然美好,却是举世难求。若有潺湲日夜而至两心相印,亦不为情之匪浅,胶漆谓坚。”
孟长沐神色温然,声音如沐:“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眷之则敬之,又何必迫近;若日后两相辜负,不如存遥遥之好,免生怅然。”
兰若怔忡,良久黯黯垂眸,近太医院时依依停步,婉声告辞相退。
长夏的暑气难耐,虽已近日暮之时,滚滚热浪仍是迎着聊胜于无的南风肆意猖獗,漫过檐顶上的鎏金脊兽,直朝人面扑来。宫廊下的青石城砖漫成甬路,却因托生在紫禁城而担得人们唤一声御路。有的地砖上已呈出了丝许细小的蛛罟(gu)之痕,却极其微末,同盘囷回旋的螭吻金殿相比,不值一提。
夕阳照着獬(xiè)豸(zhi)的背脊在慈宁宫的阶前投下一片暗影,很快便与御辇的影迹交迭在一起,覆住了整片月台踏跺。
公西韫走下辇轿,李常德欲扶他,却只看帝王抬步进入殿中。李常德讪讪地甩了一下拂尘,心里暗暗作叹。
殿外清风无力,而室中泠然生惬。窗上的明瓦滤去炎炎赫日,有流萤般的光影浮动在凤眼竹帘下的白玉坠上,随着帘幕微动卷去霭霭紫檀香雾。
斯室之设,原为他经长十余年最熟稔不过,然而此刻,他的思绪有一刹那的恍神,仿佛又回到了幼年之时。那时他每每下学回来,总是最期盼能早些回到慈宁宫中见到皇祖母。而皇祖母也必也叫竹霜姑姑在银吊中温着他喜食的汤羹。冬日是冰笋獐茸羹,夏日是雪藕莲子羹……公西韫驻神,不愿再想下去。
“嗳呦万岁爷,您来了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竹霜正掀了帘子出来,见公西韫杵在门后岿然不动,不由吓了一跳。
“皇帝来了?快让他进来。顶着日头赶过来,莫累坏了。”屋里传来一道慈蔼的声音。
公西韫几乎是踱着步走去,全然没有甫才在唐福宫的毅然决然。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眼角含笑:“快起来坐罢。”
公西韫度其欲发难,然后坐了半晌,茶也添了一轮,却只听她拣着宫里宫外的琐事说了两件,甚有闲谈之态。而后似乏了些,又命宫女取了天方国的叆叇来,取了案上摊着的《心经》悠悠阅来。
经过这时,公西韫心里的惴惴已去了大半,见此眉心微曲,又实不明其意,亦不好擅走,遂开口道:“皇祖母……”
而彼时太皇太后却已视书卷一处出声念了起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念罢,她放下书卷,指尖轻轻点在“五蕴皆空”四个字上来回摩挲,透过水晶片望向皇帝,语气平和却带着穿透力:“世人多道,这‘五蕴’里的‘色’与‘名’最是能困住人,依皇帝看如何?”
公西韫心头微紧,不敢贸然接话,亦不好回之,忖度未几,平声道:“皇祖母参得透彻,孙儿愚钝,只知这‘空’字,是劝人放下执念。”
“你说的不错。鸠摩罗什道‘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芸诸位生因五者和合而起心念,也因五者散而见真彰。可是皇帝啊,大道言放下执念,你却偏要给自己套上‘执念’的壳。”
太皇太后端了烷桌上的建莲红枣羹,用银匙徐徐舀动,漫不经心地看着汤中浮沉的红玉,“太医院里一个从衢江而来籍籍无名的小太医,有谁会留意。更不会有人把他和当年太子去衢江赈疫联类而及。的确不失为一个可塑之才。这‘名’与‘实’,就是皇帝给自己造的执念。龙体的盛衰之状自然不能为常人所知,更何况是御脉隐疾。也难怪曹操多疑,有华佗针鬲,病随手而差。华佗却以远家思归为由一去不返,欺君是一,忌才又是一,实是该防,该杀。一代神医尚且如此,何况是个小小的院使?”
公西韫眉心一跳,微微垂眸:“段太医是皇祖母亲自任命的太医院使,一双妙手略不世出,素来得皇祖母器重。”
太皇太后一笑置之:“得哀家器重,又不是得皇帝器重。是了,想来是皇帝嫌哀家这个老婆子管得多了,怕哀家手伸得太长,所以不得不防着哀家。不怪皇帝要多心,原是哀家不好。”
公西韫默然须臾,抬眸恳切:“日月天地明鉴,孙儿并无存心欺瞒皇祖母之意。只是谨念皇祖母年事已高,恐贻重忧,故而不忍托以实情连累祖母操劳,以生儿孙不孝。孙儿,”他定了定,语间多了丝决毅,“嗣后诸事,孙儿自会向您一一禀白尊前,断不有失。”
太后的脸上现出恬淡的笑意,悠然道:“哀家一把年纪了,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归根到底,皇帝才是一国之君,万事有皇帝思量着就行了。”
她取下目镜,缓了缓神,漫然长吁:“哀家是年纪大了,却也不是不中用了。哀家的眼神不大好,可心里还亮堂着。许多事,哀家不是不知,只是不说罢了。哀家与皇帝是嫡亲的祖孙,又一手照看着你长大,哀家知道你坐在这个位置的不易,哀家打心底心疼皇帝。只是江山为要,权衡为道,真亦做假,假亦做真。真情也好,虚名也罢,哀家只不愿看到你这个皇帝做得太苦太累。但你若只一心驻在自己精心研磨的宝壳中,天长日久,便是将真情远远隔在外头,徒自伤己,更寒了身边人的心。皇帝,你可上算么?”
帝王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又一片一片重新覆上神采。无论是恭谨还是诚服,在这一刻都瞬尽化为了乌有,斯时斯景,此般全然显得乏力而色枯,徒然而可笑。只能让他的心底泛出无限的哀愁与愧疚,漾起诸般酸楚与感惜。他们固为太皇圣主,却亦为祖孙骨肉。而当此境,孝悌之义更为昭然若现。
他缓缓下座,跪于太皇太后身前。这不仅是天家尊别所至,更为祖慈孙孝之深。他抬手深深揖行一礼,喉中略带沙哑:“孙儿不敢忘却祖母敦敦如诲,自当深铭于心,日日怀勉,不容有忘。”
太皇太后慈穆的脸上端着平和的笑意,而眼尾的笑纹里却暗含了一分难言的苦涩。然而这份苦涩,也只当如莲芯一般深深地埋在心底,一日不得昭然于心,便一日讳莫如深。
她弯腰搀起皇帝,口气越发温和慈蔼,似是祖孙闲谈一般:“你心里牵念祖母,祖母也是百般地心疼你。你身边要有可靠的人照顾,祖母才能安心。若皇帝身边尽是些行事草莽之徒,有朝一日才伤了皇帝,可叫哀家如何能放心得下?死后又有何颜面对公西家的列祖列宗。”她说着红了眼眶,衬得眼尾处细碎的纹路显现出几分凄凉的态势。
公西韫心里微微一搐,他垂下头,脸上的神情看不真切:“孟长沐私泄圣躬脉案,办事不力。因如今正为玥宝仪安胎护脉,为保皇嗣无虞,暂且迁移不得。待龙胎安然落地,孙儿会遣他出宫。”
太皇太后淡淡颔首:“你信不过段太医不要紧,却不能信不过哀家。哀家同你是亲祖孙,看着你长大,莫非还能存了害你的心思不成。不中用的人自该远远地打发了出去,也免得叫人利用,在宫里行那些为虎作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