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湘宁心中黯黯,亦不知如何再劝。正脉脉沉吟,婵落急急地进了来,身旁还跟着一个步履匆匆的小宫女。
不及宋湘宁正眼相看,那宫女便哭着跪在宋湘宁跟前,泣声连连:“宝仪,唐福宫的汪公公带人抄查了绛茗轩的配房,在篱落的房中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说篱落私藏御方,现已经被带去贵妃娘娘那里问话了!”
她的脸被眼泪糊得不成样子,但抬首一瞬,宋湘宁仍是登即认出为绛茗轩的宫女雪信。
而这厢婵落亦随其禀道:“方才奴婢听值守太监说六宫眼下都往那去了。且更惊动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方闻此事,当即……便发了好大的火。”她说着尾音有些含怯,直低了头不敢抬起。
听此之言,宋湘宁不可谓不惊诧,心中猛然一颤,脚下几乎要立不住。她勉力稳住身形,兀自镇定下来,对皇后行了一礼,沉声道:“娘娘恕罪,嫔妾要即刻去往唐福宫,不能再伴随娘娘了。”
皇后略一思忖,而后道:“本宫同你一起去。”
宋湘宁方才经过一怔,此刻却已然冷静下来,听闻皇后之言,眸光轻转,不过霎时便有了决策。她扶住皇后的手,婉然道:“多谢娘娘好意,只是娘娘与殿下玉体未复,殿下眼下离不开人,娘娘此去也未免不安,皇上和太皇太后恐也要责怪嫔妾与贵妃娘娘惊扰灯架。不若娘娘便留于宫中,嫔妾相信,皇上定会秉正持公,不会冤了嫔妾。”
皇后的手心微微发凉,指尖轻颤,却不愿更添焦灼。遂反手回握住她,语珠似要掷于她心间,声音柔而坚定:“有我在,莫要委屈了自己。”
宋湘宁紧绷的面庞舒缓了两分,郑重颔首,而后带着雪信匆忙赶往唐福宫。
甫入唐福宫中,迎面而至便是殿中一派端肃冷意。太皇太后立于高座,威容凛溧,宝相庄严;意贵妃仅屈下位,亦是凤仪冷峻,华服正襟。其余嫔妃兼是屏息敛容,按品落座。六宫群聚,却不见帝王身影。而再仔细看去,璇妃身侧亦空出一座,略一思忖,即便猜到那应是裴婕妤之位。听闻她近来身上不大好,今日许是抱病而缺。
然而宋湘宁眼下却并没有心思放在一个素日默默的嫔妃身上。她望向殿中诸位,不安之状登时跃起,复又即刻被她强压下去。位尊者已然坐定,唯她姗姗来迟,倒显得目无长序,恃恩放恣。
自有孕进四五月后,皇上早已免了她的礼节。可眼下见此情状,她自不好以此免俗生事,因此挺着腰身缓缓跪下,俯首问安:“嫔妾参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福寿康安,各位姐姐金安。”于往日再平常不过的举动此时却让她做得颇为吃力,不过一套下来,已觉腰肢酸软,冷汗涟涟。
太皇太后未为难她,叫人扶起赐了座。方落定后,她道:“唐福宫的汪弘振抄检六宫时,在绛茗轩的宫人篱落房中发现了一张治疗头风的药方,但据其所言,并不曾有头风之疾。而那药方迎光而视之时,竟发觉笺尾上映有一枚半龙纹朱砂记。玥宝仪,你可有说辞?”
宋湘宁面上遽然变色,不及多思,起身跪地伏拜,身后兰若亦随之身动。宋湘宁磕了一首,方恳切道:“嫔妾素来御下严明,想必宫人不敢如此胆大妄为,私藏帝后医方。嫔妾恳请太皇太后容她自陈情由,未免枉生冤案。”
半龙纹的朱砂记是帝后医笺标识,私藏帝后药方乃是大罪。若及此番罪名扣下,即便有皇嗣傍身,她也是动辄得咎,进退无门。
见太皇太后颐颔,意贵妃知其心意,面上划过一丝淡淡笑意。她素手轻抬,神闲气定:“带上来。”
太监们很快带上来一名婢服女子,挥臂掷诸于地。仿佛那不并不是人,而是什么敝屣阿物儿。那女子甚为狼狈地抬起头,正是绛茗轩宫女篱落。
宋湘宁的心倏然一揪,她吸了一气,再吸一气,心念疾思光转。而雪信同兰若却不及她能沉住气,兼又思及往事,惟恐她错了心思,犯下罪过。不由颤了颤唇,泄了悲音道:“篱落——”
许清宜心疼宋湘宁受罪不易,遂起身行礼,求太皇太后顾念皇孙,让宋湘宁起来说话。
太皇太后略有沉叹,终是发了话:“兰若,扶你主子起来坐罢。挺着个肚子磕头请罪,哀家看着也不容易。”
兰若忙含泪应下,赶紧半扶半托着宝仪起身。方又听章贵人冷声:“如今罪名未定,太皇太后与皇上皆不曾有问责之言,却见这宫女浑身糟蹋得不成样子,怕不是动了刑的缘故。想来这六宫之中,竟不是太皇太后与皇后娘娘执掌中馈,而是有人越分代劳,窃弄威权了。”
意贵妃凤眸长长挑起,银鎏金累丝嵌珠护甲怡然搭在台几上,端是雍容淑雅:“章贵人言辞这番犀利,若叫不明就里之人闻声难免恓惶。只是这宫女骄横恣肆,在汪弘振查到药方时百般抵赖,死缠烂打,着实可恶。这才叫奴才们费了些力气手段。他们固然逾度失去则,但这宫女又何尝不是百般狡赖,掩过饰非。想来未必不是玥宝仪上宽下肆,才纵容出这等祸事。”
瑾修仪冷眼相望,甚有不屑道:“前有璟元宫僭越施刑,今有绛茗轩纵仆生祸,后宫之中当真是无一日安生。如此一宫不宁则一国不宁,皇上在前朝宵衣旰食,后宫的女人却在这里无事生端。若真要以御下不明之罪问责起来,皇后娘娘病中不理事,倒是贵妃娘娘首当其冲难逃申饬。”
太皇太后听得心烦,断喝一句,声色并厉:“一个个在这里拨弄口舌,调三斡四,与那市井泼妇有什么分别?可有半点天家儿媳的风度!”
瑾修仪被猝然一唬,神色厉变。即随诸嫔妃一起跪身谢罪,朱唇殷殷地抿成一道薄锋,将心里的不忿与怫意尽扼在了腹中。
宫外传来御驾之声,黄门尖细的嗓音还未落下,公西韫便已步履流星行进殿中。
见后妃跪了一地,他眉宇微攒,先向太皇太后请了安,而后温声:“孙儿议事才毕,闻宫中生了变故,便匆忙赶来。不想竟劳动了皇祖母,实是孙儿与皇媳不孝。望皇祖母稍息嗔怒,且容孙儿与妃嫔细问缘由决议,以免皇祖母郁气徒生。”
太皇太后瞟了他一眼,眼风横掠过他的面容,心如明镜洞观,淡淡道:“那便依皇帝所言。嫔妃们也都起来罢,让那爱做文章的人道来,还只当哀家是那戏文中的恶婆妇,不容媳孙安好。”
宫妃们皆低眉谨声道“不敢”,而后又叩谢了恩典,方盈盈起身。公西韫伸手扶了宋湘宁,微微揽住她令其安坐,未可称不悉心。
淑妃冷眸而视,目中寒意与妒火交织,生生渲染了一幅冰火双壁的丹青墨画。嫉恨之余,她唇角挂上了一丝凉凉笑意,款款而道:“皇上来得好时候,意贵妃正同玥宝仪短兵相接呢。臣妾听着姐妹们说的皆是在理,竟一时犯了难,不知该如何立处。皇上圣裁明断,不若听听二位姐妹的说辞,可莫要叫玥宝仪无故受了私藏御方的不白之冤。”
公西韫蹙额:“怎么回事?”他环视位下,最终落定于瑾修仪,缓声道:“若瑶,你来说。”
瑾修仪眉若凝霜,声意清冷:“贵妃娘娘奉旨肃弊六宫,声称在绛茗轩宫人篱落房中发现了映有半龙纹印记的药方,直言玥宝仪私藏御案,其心可诛。只是嫔妾却觉此事虽有证见,亦是疑窦丛生,怕是其中另有隐情,不能如此妄论。”
公西韫的脸上霎时有暗云浮蔽,辄然生寒,目光一瞬投向堂中身形瑟瑟的宫女,声震如雷落千嶂:“药方呢?”
太监被他的威势慑住,战战兢兢地将那枚素笺呈了上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公西韫神色冷峻,拿起素笺细看,不及阅毕即须臾变色,斥向篱落:“你是如何得来此物?”
篱落脸上惶悚,惊悸不安,带着哭音道:“皇上明鉴,奴婢不敢藏匿皇上御方。这是公公们从一个委角盒中拿出的,可那盒子明明是司籍司的女史莺时送给奴婢的,称里头是她向太医院讨来给奴婢治冬日手上冻疮的方子。奴婢因忖日下炎热,未至伤发之时,故只略略扫过,不曾细看。怎料公公们便从盒中发现了此等逾越之物,奴婢实在是惊惶不安!”
公西韫寒声:“带莺时过来。”
正是苦夏之时,各处池苑可谓煮水成汤。而唐福宫的冰鉴中凉意不减,白气汹汹直逼栋梁,与窗外蔓进的连绵暑气旗鼓相对,不曾有丝毫退让。宋湘宁的身上寒热交作,溽意涟涟,却不及心中如临针毡。她的手紧紧握在椅圈上,只觉这月牙形的扶手滑腻如水中游玩鱼,力莫能逮。
有圣令在身,莺时很快就被带到了御前。她未曾经过这等世面,双腿绵若绸衣,不及到跟前,便慌不胜力跪了下来,连连磕头道:
“皇上娘娘饶命!奴婢不敢做违上悖主之事。这药方的确是奴婢托人送给篱落的,只因篱落曾于奴婢提及冬日手生冻疮一事,奴婢才留了心要去太医院求取药方。奴婢与太医院的医士常怀修有几分交情,那日遂寻他说了此事,常怀修应了下来。后来奴婢再见常怀修时,他对奴婢说药方已经送去了,奴婢并未经手此事,不知触犯皇上忌讳,请皇上饶恕奴婢!”她深深拜下,脸上潢生泣涕早已糊得妆面尽残,流下的珠泪皆入了衣领。
“照这么说,这药方竟是与你二人毫无关联了?”高位是苍沉的话音如利矢直直射向地上两人,击得她们跪也跪不稳,只能伏身委于地上,颤栗着道:“奴婢不敢。”
太皇太后轻哂:“你们是不敢,但由你们两个,也必做不得此事。”
宋湘宁神色一凛,俯首软声道:“太皇太后圣明,嫔妾万不敢行此损害圣誉之事。”
意贵妃面色神伤,轻轻叹了一声,和婉道:“既是如此,不若便将那医士传来问话,也免得此事叫人蹊跷。”
公西韫眸底复于平静,面上已无怫然,微微颔首,算是应了贵妃的话。
底下小太监正要领命而去,又听皇帝复道:“将太医孟长沐也带来。”
瑾修仪蓦然抬眼,撞向宋湘宁沉静的目光,她定了定神,略微发白的指尖来回捻着手中素帕,愈发紧促。
直到她听得那温和清润的一声,心上的云翳才舒然散开些许,透进一丝流光。
孟长沐安然沉稳,行礼如仪;而常怀修却是方寸大乱眼睛朝四周胡乱张望着。
意贵妃厉声一斥:“皇上与老祖宗面前,竟敢如此放肆!”
常怀修慌忙拜倒,再不敢看她:“微臣失礼。”
宋湘宁凝视了片刻,方收回目光,徐徐道:“常医士,今日所涉之事危及圣躬。你若和盘托出,言明幕后主使,兴许能得个痛快;倘若叫人发觉有半句虚言,不只你,还有你的族亲,皆会不得安生。”
卫昭仪闻言皱眉:“皇上还未发话,玥宝仪便如此心急。怕不仅是越位行事,而是欲盖弥彰了。”
宋湘宁盈然一笑,悠悠道:“娘娘既知越位行事,欲盖弥彰,也该知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娘娘是将门之女,应当知道‘借道伐虢’的典故。如此阴谋重施,环环相扣,到底是入了谁的毂中呢?”
许清宜笑意微凉,泠泠作声:“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来近日种种原以为是机缘巧合,如今看来竟是事在人为了。运筹帷帐之中,而决胜于千里之外,如此巾帼之智却用于算计人的勾当,难怪皇上要生气。其实试想世间何得遇此等凑泊之事?必有隐情藏于其间。”
太皇太后肃然的神色有了一丝波澜,她挑眉乜了宋湘宁一眼,目中的意味若有若无。随后瞟过座下众妃,落在意贵妃身上时更多了几分冷冽。她的脸上松泛了些许,手臂轻抬,宫女忙上前扶住,听其言道:“听了这会子话,哀家也累了。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皇帝斟酌着处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