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这个主意,听起来确实太疯了。毕竟西北战火此时还远未波及,即便最终结果如他所说是以战败告终,放在前朝,放在过去,历朝也起码要顺从时日,再挣扎那么一会儿。
但木漪冷静下来又觉得太好理解。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太子陈舆即便一开始纯良居上,被谢春深耳提面命地教久了,压制的阴暗面被引出来,什么江山社稷,国统舆情都不会是阻碍,都要归顺于自己的那一颗烂黑私心。
木漪虽然待去了谢府,阻隔了段渊的手脚,却日夜心神不宁。
她嗅到了这个王朝未长先衰的腐烂气息。
一旦真正南渡,她便也成了历史大浪捉弄下的一粒微尘,只能自斩手脚,丧了西平那些刚有起色的产业,带着周汝和能搬走的家当,到河外去,重新开始。
木漪不想这样。
还有很多人也不愿意这样,因此陈擅拔营去西北的当天,谢春深带整个中书门下在朝中提出南渡之策时,义无反顾遭到朝廷上一半老臣的反对。
新臣尚力扶谢春深,老臣多是段渊的党羽,与中书门下在朝上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时司徒陈望已经吵得脸红气粗,当即站了出来指着谢戎的鼻子,直接开骂:
“你怙恶不悛,你嚣张妄为!
我朝才费力让陈小将军复出,他带领三万大军前去支援,西北尚且有近五万,共计有八万!
西北以内还有内外统军两万四千余,荆州军三万六千余兵,分为三股,一股往西,一股往东,一股往北,分散至各郡稳住了四散的乱民!
朝堂安稳,社稷平定,战局将胜,谈什么政权南迁!
你,你们这帮人仗着年轻,简直是,是乖僻邪谬,语涉不经!”
七老八十,说到最后已经气的两腮发抽,站不稳了,太子怕他真气死在朝上,不得不起身制止争端,皱眉一甩袖。
“不要说了,先将司徒大人搀扶下去!”
“老臣不走!老臣不走啊!”
他是跟随段渊,可那也是因为他是个十足的北地老派,迁都南地,余生在潮湿荒冷中度过,焉能接受?!
被人拉着拍背,还是气不过地驳斥一句粗话:
“谢戎,谢戎他狗屁不通!”
之后身体一跌匍匐在地,周围人都惊得让开。
他朝地捶掌,扯了官冠,死命哭喊道,“要南渡,太子就将老臣的命拿去!现在就拿去!”
太子一脸茫然难堪,预备亲自下首座扶他,可谢春深忽而拦在他身前,平淡开口,“黄兆言,说说你查到的真相。”
陈望闻言一愣,那些人就势将他搀扶起来。
黄兆言领命,一条一条地驳回:
“大人说的,西北有五万,可这里头一半都陷入没粮可食,没马可用的境地,反观五胡军,他们本就是游牧好手,若单步行相斗,无异于羊入虎口,西北主将不得不让他们封住城关,在里头砍树皮,煮柳叶裹腹。
缺乏肉食,患难疾的士兵越来越多,战报中直言,每一千营帐中有两百员,都脸色蜡黄,四肢无力,显然不能再上战场。
这就是司徒大人所说的五万大军?
陈二郎君是带了三万大军支援,可也带走了此次征收的,所有能用的粮草,怕是过去了,两头一匀,能撑上大半个月都算上好的。
因此纸上谈兵,这兵是有八万,可若是纸外实战,能用之力仅不足一半,如何与之五胡长久抗衡?”
说到此处,黄兆言拿出那封战报,谢戎用笔,在上头一圈,圈出了那句话,毕语呈给站在段渊身后的大臣们看。
他们不敢看太仔细,但都不约而同地皱眉沉默,或扼腕叹息。
陈望已经两目发滞,要倒不倒了,黄兆言站在他面前,冷言续道,“司徒大人可有去各郡实地考察过?您以为的荆州军平乱,实际上,是一座座已经跑完了人的空城,城内,只有一些跑不走的老弱病残,稚嫩孩童,自然是乱不起来的。”
又大步踱前,指了一圈宫殿内外的军卫,“不南迁,等坐吃山空,内统军也要散,什么也保不住!
河外风调雨顺,有无数荒田可播种,有千万平原可覆屋,河外氏族有王谢二家,一文一武,可辅帝王成才,国泰民安。”
他与谢春深对视一眼,最后向台上鞠首作语结:“千秋万代不在一时得失,臣,据实所言,字字皆为血泪,求请太子殿下,当断则断。”
大殿内静了一会儿。
人们不愿接受事实。
好好的一个王朝,才运行十年不到,怎么就会败亡遁走呢?
谢春深低下头,侧脸直对陈望松散目光,冷冷一牵唇。
陈望看见这个笑容,就像崩断了最后一根弦一般,眼前一黑,翻头便栽倒了下去。扶着他的二人脸色惊慌,忙找来内侍请医,煌煌一起拖出了殿。
太子下意识看向一直未怎么说话的段渊,下意识咳嗽两下,脱口而出,“尚书令,你的意思呢?”
段渊唇瓣像被黏住,撕扯开,嘴皮裂断。他没有举笏答话,没有那个必要了。
平静地摸了一把胡子,微笑:“老臣,不同意中书令所言。”
太子一惊,这话也像爆竹丢冰河面,炸出噼啪噪音和无数冰碴,又引起朝堂下嗡嗡嗡的声音。
眼看又一轮争吵不可避免,突然有一宦官连滚带爬地跑进殿,跪在太子脚边嚎道,“陛下寻太子!”
太子脸一白,当即血色褪尽,“父王怎么了?!”
那宦官仍是哆嗦着哭,“陛下寻太子去说话!”
太子顾不得一朝大臣,匆忙往外走,宦官擦着眼泪跟上去,争吵的重心又转为交头接耳的议论。
段渊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即跟上去的,他身后的那帮人见状一起跟了上去。
之后,整个朝堂的人都轰动了,臣子们意识到什么,一窝蜂全跟了上去。
殿内转眼空尽。
谢春深这才提步,不急不缓往外走,他抚了下黄兆言的肩头,“不错,很快,你也是要历经两朝的人了。”
黄兆言顿悟。
元靖久卧病榻,太极殿捂得遮天蔽日,陈舆一进去,被凝苦的药气堵住鼻,蔽纱重重,他等不及宫人,自己一层层挥手促掀,翻腾起一阵沉淀在空中的药雾。
元靖就躺在雾气最深处,白烟腐糜,散发一股身体里弥出的臭味。
宫人在地上惶恐收拾两撮掉落的断发,太子走至元靖塌前。
元靖张着嘴,已眼眶深陷,嘴唇黑紫,形容枯槁,只一双眼睛死死瞪着,将瘦骨如柴的手悬在空中。
太子被他这幅模样吓了一跳,又不敢明着表露,当即跪下挤出两滴泪来,颤抖着将手递去。
元靖一把抠住。
太子吓得浑身一震,叫声用手捂在喉头里,转而吞下去,深情款款唤了声:“父王……”
元靖将太子拽去自己身前,太子僵硬着,感受那有臭味的热气钻进耳蜗,忍不住恶心,想闭起眼,就听他撇开干裂的唇瓣,说了句话。
毕覆伸出脖子,看见那两道帷幕上的影子,却听不清任何。他朝后一望,隐约能想象到,那些大臣已经在殿外站了一地。
药汤沸了,宫女小心去捉炉子,却因听得一声太子的哭喊,不慎打翻了药炉。
热水灌面,毁了容,宫女捂住脸不停尖叫,外头站着的大臣听此惨叫,一气屏吸,往门缝里凑去。
很快,殿内隔门响起无数道哭声,这些人愣怔之后,也忙跪下,垂首开始哭丧。
门开了,太子悲痛万分,跌跌撞撞地奔出来,哭道,“父王……已经仙去!”
众人哭声又高一浪。
太子冷静后,又道,“父王临仙逝前,抓住孤的手,告诉孤——”
众人看着太子。
太子抹掉脸上泪水,断断续续接下话,“为保一朝国统,务必南渡,让孤,带你们迁出洛阳,定都南康!”
众人又从假哭变为真哭,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滔天的哭悲里,段渊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他没有跪。
那些大臣边哭边看着段渊,不知他平素注重言行举止今日这等翻天大事当前,却为何独独如此,连谢春深都已在人群里早早跪好了。
段渊仰天一笑,脸上皱纹沟壑深深,不悲不喜。
而后竟然一转身,绕过人群,慢慢走下了太极殿的白玉阶,在太子不解目光和一众人惊诧的注目下,又徐徐走出了太极殿宫苑。
元靖驾崩,南渡在即,朝廷各部同时顾着这两件事,忙得不可开交。
这节骨眼,段渊主动卸任,写文痛斥谢春深,文内字字主张保洛阳,句句反对南渡之策。
他的卸任与此文,都引起了百姓的不满,这些愚民都敬仰他,不忍他被朝廷背弃,一时纷纷在市内与宫墙外闹事声讨,辱骂朝廷,质问太子,更重要的是仇视谢春深。
这是段渊掀动余力的最后一计,用他八年新朝功绩,毁掉谢春深。
谢春深虽然没有名声可毁,却终究也是个要衣食住行的人,即便百姓不能伤他性命,可走在路上被砸鸡蛋,谢府门前被泼粪水,受尽白眼,人人喊打,他这个洁癖的人也多少会不好受。
木漪一直住在谢府上,这几日门前被泼粪水,又有人闹事,都是她起床后顺便去摆平的。
但是屎尿的味道太臭,怎么洗也还有残余,太阳一蒸,她再也受不了了,吵着闹着要回自己的千秋堂去住。
谢春深在当晚回了趟家。
因为太晚,她已经睡下。
打包的行李就命人堆在床边,不许任何人来动。
摆明了是给他看的。
谢春深也没动那些东西,踢了鞋,去池子里净身换衣,再钻进帐子里从后搂住她腰:
“我还有很多新宅,你明天选一处搬过去。”
木漪其实并未睡着,她睁开眼,“你想过有这一天吗?谢春深,当个过街老鼠,人见人厌。”
“不会一直如此。”他卷过她背脊上一缕发,“你也厌我吗?元靖死了,国丧在身,郑良玉的女儿,我不会娶。”
木漪听了,内心并未波动,也许他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他根本看不上人家,是她想不到,他会将赌注压在元靖的大限身上。
她将眼睛闭起,连一声回应也不给。
自从将陈擅送上战场,她就是这般冷冷淡淡,寥寥几句也都是对他的质问与嘲讽。
谢春深默了一会儿,感受她规律的吐息,摩挲她腰间凹处那块骨头,弄的她有些酥麻,正要曲手肘开他,他又说:
“这个朝廷比我想象的更加脆弱,简直不堪一击。
段渊一败,他们便奔逃四散,一大半段渊党羽都丢了官位不要,偷钱奔逃,我今日还抓了几个,送到廷尉去问斩,不然,白日就会回来找你。”
木漪有些睡意,又有些因他而起的头痛,没意思道:
“中书令一向自己拿主意,做什么,要做什么,做了什么,不必告诉我,也不用向我解释。”
谢春深却忽然用力,掐住她的腰,另一手往前挪,抓住她领下一团雪峰,她一个激灵弹起身来,谢春深趁势将她转过来。
他眸色里黑云滚动,暗欲滔滔,“我要留在洛阳垫后,你既已经厌我,我送你先走。”
木漪即将脱口而出的愤骂蓦然止息,她问,“谁的命令?”
“太子。”
木漪无情笑了,口中发苦,“你看,就是这样啊,这都是你应得的。”
狡兔死,走狗亨。上岸之后,第一剑,先斩渡船人。
谢春深却说,“他还不敢真正弃我,即便洛阳失陷,我也有办法脱困,你在南康等我,我带余军南下之后,再去找你。”
“找我干什么。”
“我娶你。”
“……”
木漪默了默,坐起身来,将手摊开,递到他鼻前:
“我不想嫁人了,男女之事没意思得很,我也不想管你的生死。
我的田契呢,现在还我。
你活着,我懒得再找你要,你死了,我也不会去给你收尸。”
谢春深脸色当然是不好看的,但木漪已经控制了自己,强行按住那些波澜,她说过,不要再爱他了。
谢春深坐起身来,“等我去南康再给你,你最好祈祷我活着。”
之后摁她躺回,开始泄愤般地啃咬她脖子。
木漪又说,“这样吧,我跟你睡,你还我田契。”
谢春深不免皱起眉。
“你将自己当勾栏里的姬妾?”
“不啊,”她说,“我跟你睡,只跟你睡,我又不会吃亏。”
她嘴上硬,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发苦发黏。
鼻子里有酸意,忙吻上他的唇,用手遮住他的眼,将自己的情绪掩下去,不想让他再看见。
“谢春深,人生得意须尽欢。不得意时,也得醉生梦死。”
如果再也不见,甚至是生离死别的话,那最后再来一次,让她余生能回味回味男人的滋味,她没什么不愿意。
良久,身上热了,鼻子里全是他的味道,再也没有什么让她讨厌的臭味了。
身躯拱起,脚趾紧缩。
他们的身体很有默契,即便爱意不再继续生长,反接近同床异梦,在这件事上也总有无限精力,乐此不疲。
一轮结束,木漪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夜还长。
风撩动帐,仿佛有昙花醉香。
她眯起眼,忍过这阵昙花一现的晕眩,溺水般地抱紧他,接受新的一轮征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