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刀,割裂着铜城夜晚的寂静。
席初初悄无声息地跟在急切赶路的少年身后。
他换掉了一身单薄的舞姬衣服,但仍旧穿得不厚,路上冻得直瑟缩,却一刻不停,径直钻入靠近乐坊后巷一片低矮杂乱的棚户区。
最终,少年闪身进了一间倚着乐坊高墙搭建,极其简陋的木板屋。
席初初隐匿在巷口阴影中,静观其变。
不过片刻,木板屋内传来少年惊慌、带着哭腔的呼唤:“娘?娘您怎么样?我回来了……”
紧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声,仿佛要把肺腑都咳出来,听得人揪心。
咳嗽声中夹杂着妇人虚弱断续的安慰,气若游丝。
突然,咳嗽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少年失措的尖叫:“娘!娘您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血啊,您别吓我啊娘!”
木板门被猛地撞开,少年踉跄着冲了出来,脸上毫无血色,泪水混杂着之前的脂粉痕迹,在寒风里冻成冰碴。
他眼神慌乱绝望,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大夫……对,找大夫……我去找大夫……”
他慌不择路,一头就扎向了巷口。
然后,他撞上了一个人。
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他看到了风雪中立着的那道身影——
正是方才在将军府为他求情、神秘莫测的“严先生”。
少年此刻心神俱裂,根本无暇去想这位恩人为何会出现在这偏僻后巷。
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双手死死抓住席初初的衣摆,仰起的脸上满是哀求与绝望。
“恩公,好心人!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母亲,她……她刚才吐了好多血,求您借我些钱,我做牛做马都会报答您的,求您了!”
他磕着头,额头撞在积雪下的硬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席初初低头看着这哭得几乎崩溃的少年,前世那点模糊的歉疚与今生蹊跷重逢的疑惑交织。
她伸手,用力将他搀扶起来,触手之处,少年瘦骨嶙峋,浑身冰冷颤抖。
她没有多问,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小锭银子——这已足够在铜城请一位不错的大夫还有剩余。
她将它塞进少年手里。
“速去。”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找‘仁济堂’的刘大夫,就说严先生请的,他会来。”
少年握紧那带着体温的银锭,如同握住了全部希望,感激涕零地又要跪下,被席初初止住。
“快去!”她催促。
少年含泪重重点头,转身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风雪,朝着“仁济堂”的方向拼命跑去。
席初初目送他身影消失,这才转身,走向那间透出微弱光亮的木板屋。
门虚掩着,里面寂静无声,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病人特有的衰败气息弥漫出来。
她轻轻推门而入。
屋内没有点灯,但并非全然黑暗。
乐坊高楼悬挂的零星灯笼余光,混合着雪地反射的惨淡月光,透过糊着破纸的窗棂渗入,勾勒出室内简陋的轮廓。
一床、一桌、两凳,墙角堆着些杂物,炉火已熄,寒意刺骨。
她的目光瞬间锁定在床上。
一个中年妇人侧卧着,面向墙壁,剧烈咳嗽后似乎陷入了昏迷或极度虚弱。
她胸前单薄的旧衣上,赫然浸染开一大片暗红色的血渍,在微光下显得格外瘆人。
席初初脚步无声地靠近。
应该是没有传染病……否则那少年日夜侍奉,早就该被传染了。
她心中稍定,更多的却是对这妇人身份的好奇与隐隐的预感。
她走到床边,微微俯身,借着窗外透入的光,终于看清了那妇人的脸。
尽管病容惨淡,面色灰败,嘴唇因失血而苍白干裂,双颊深陷,但那眉眼轮廓,那即便在昏迷中也依稀可辨的、曾经风华绝代过的骨相……
轰——
仿佛一道惊雷直接在席初初脑海中炸开。
甚至比之认出那少年印记时更加剧烈百倍的震惊席卷了她。
这张脸……她绝不会认错!
虽然憔悴苍白了许多,虽然褪尽了华服珠宝与雍容气度,但这五官,分明就是……
是当年随金国使团前来大胤的耶律太妃?!
那时金国势大,派来规格极高的使团,其中就有这位以美貌与才情闻名,在金国先王死后被封为太妃的耶律氏。
她并非金国皇帝生母,听说她曾是金国先王的掌中宠,如今遭遇新帝报复,常被用作外交棋子。
席初初曾在宫宴上遥遥见过她几面,印象中那是一位姿态优雅,笑容得体,但眼神却深不见底的美妇人。
她怎么会在这里?
在北境边城铜城,如此穷困潦倒,重病咯血,身边只有一个扮作舞姬求活的少年?
前世被献入大胤后宫的少年,与金国的妃子,竟是一对母子……
无数疑问和猜测瞬间挤满席初初的思绪。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探一探妇人的脉搏,确认她的状况。
就在这时,床上的妇人似乎感应到有人靠近,长长的睫毛剧烈颤动了几下,竟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即便染满病痛、黯淡无光,却依旧能看出原本形状极美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茫然地看向俯身靠近的席初初,瞳孔微微收缩,似乎想辨认什么,嘴唇翕动,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席初初动作顿住,与那双眼睛对视。
风雪从门缝钻入,卷动屋内凝滞的空气。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席初初立刻压低声音,用尽可能平缓的语气说道,同时收回了欲探脉的手,以示无害。
然而,她话音未落,余光扫过窗外,屋外风雪呼啸声中,却是一群不明人氏,正从巷子两端朝着这间木板屋悄无声息地包抄而来。
他们呈合围之势,目标明确,就是这间屋子!
而且看其行动默契与姿态,绝非普通地痞或盗匪。
是冲这妇人来的?还是冲那少年?或者……是冲着自己这个刚刚在将军府露了面的“严先生”?
电光石火间,席初初已做出判断。
她捂住妇人嘴巴的手微微松开些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急速道:“外面有歹人,别出声,信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