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候公公一路沉默地行走在深邃的宫墙之间,罗彬心中已然对这次突如其来的“赴宴”有了几分猜测。
果然,候公公并未引他去往举行大型宴会的宫殿,而是径直来到了象征着庆国权力核心的御书房。
御书房旁侧,有一处延伸至太液池上的宽敞露台,视野开阔,湖光潋滟。
此时,露台上并未摆设庄重的御案,而是放置了一张不大的方桌,旁边配着几张舒适的软榻。太子李承乾与二皇子李承泽已然在座。
候公公尖细的声音响起:
“范公子,请入座吧,陛下稍后便到。”
罗彬目光扫过,二皇子李承泽依旧是那副散漫不羁的模样,半倚在软榻上,见他到来,随意地抬了抬手,算是打过招呼,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而太子李承乾则坐得笔直,仪态端正,见到罗彬,只是微微颔首,神情是一贯的严肃与恪守礼法。
罗彬也不客气,寻了个空位便坐了下来。
刚坐定,便有数名宫女太监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将几样看似家常,实则用料烹饪都极为考究的菜肴摆上了桌。
香气飘来,罗彬顿时觉得腹中一阵饥饿。想起早上为了躲避那些狂热的“粉丝”,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就仓皇出逃,此刻看到美食,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只见庆帝并未穿着龙袍,而是换了一身宽松的白色常服,慢悠悠地从御书房内踱步而出,脸上带着一种看似闲适的神情。
“都到了?”
庆帝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随意地在主位坐下,摆了摆手,
“都放松些,今日不算朝会,也不算国宴,就是一顿简单的家宴,不必太过拘谨。”
皇帝金口一开,说是不用拘谨,但谁敢真的放肆?
然而,罗彬偏偏就“实在”了一把。
他闻言,立刻从原本还算规矩的跪坐姿势,改成了更舒服的盘腿坐姿,直接靠在了软榻上,动作自然流畅,仿佛真是来亲戚家串门吃饭的。
站着累,跪着更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这可是人生信条。
二皇子见状,嘴角微不可查地翘了翘,身体也稍稍放松了些许,但依旧保持着基本的仪态。
唯有太子李承乾,仿佛没听到庆帝的话一般,依旧挺直腰板,一丝不苟地跪坐在那里,如同泥塑木雕。
罗彬看了看这“一家三口”的阵容,觉得自己这个外人杵在这里实在有些突兀,便开口道:
“陛下,既然是家宴,臣在此……恐怕不太合适吧?”
庆帝拿起筷子,夹了一箸清炒时蔬,闻言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戏谑:
“无妨,你脸皮厚,朕知道。坐下来一起吃便是。”
罗彬被噎了一下,心里忍不住腹诽:
合着叫我过来就是因为我脸皮厚好下饭是吧?还不是你让候公公把我揪过来的!
心里这么想,面上却不敢表露,只能干笑两声,目光已经不受控制地飘向了桌上那盘看起来酥烂入味的红烧肘子。
庆帝似乎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他吃了几口菜,目光在太子和二皇子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在太子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
“承乾,你从小便是如此,时时刻刻都绷着,像个木头桩子,到现在也没变。”
他又看向二皇子,
“你看看你二哥,正好相反,从小就没个吃相,肆意妄为,到现在还是这个德行。”
这看似随意的点评,却让太子和二皇子神色都微微一动,太子依旧沉默,二皇子艰难咽下嘴里的菜。
忽然,庆帝话锋一转,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正在偷偷将魔爪伸向肘子的罗彬,问道:
“范闲,你觉得,朕这两个儿子,你更看好谁?”
这个问题如同一个惊雷,瞬间在露台上炸响!
太子和二皇子的目光几乎同时锐利地投向罗彬!
就连旁边侍立的候公公,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罗彬伸向肘子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心中警铃大作:
送命题!绝对是送命题!
说看好太子,得罪二皇子和他背后的势力;说看好二皇子,那是找死;说两个都好,就是虚伪,而且等于没回答。
他迅速收回手,脸上堆起一个无奈又带着点惶恐的笑容,说道:
“陛下,您这问题……可真是难为臣了。臣就是个写诗看病的大夫,这等国家储君的大事,哪是臣能妄加评论的?再说了,臣这还没跟灵儿和婉儿成亲呢,还想留着脑袋多活几年,好好享受一下人生呢。”
他这话说得看似惫懒无赖,实则是在明确表示自己不想卷入夺嫡之争,只想安稳过日子。
庆帝听完,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罗彬对太子和二皇子道:
“听听,这小子,怕死!”
笑罢,他又看向罗彬,眼神玩味:
“怕死?那你肯定是个奸臣了。”
罗彬面不改色,甚至还顺手真的夹了一块肘子肉放进嘴里,含糊道:
“陛下需要忠臣,臣就是忠臣;需要奸臣……那臣也可以学着当奸臣。全看陛下需要。”
他这番“忠奸都可以”的论调,更是让太子和二皇子眼神微变。
庆帝却似乎很满意他这个回答,又大笑了一阵。
笑过之后,庆帝神色稍正,对太子和二皇子道:
“你们俩都记住,这位小范大人,如今是我庆国文坛的希望,未来的栋梁。以后,无论谁……都要好好待他,不可怠慢,明白吗?”
这话里的意味,就更加深长了。太子和二皇子都恭声应道: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庆帝点了点头,又看向罗彬,仿佛才想起来似的,说道:
“你刚才提到了婚事……嗯,正好。朕现在就下旨,等你从北齐回来,便与你那两位未过门的媳妇,叶灵儿和林婉儿,正式完婚。”
北齐?
罗彬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问道:
“陛下,您刚才说……北齐?臣……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庆帝放下筷子,用布巾擦了擦手,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你现在是当世文宗,名声在外。北齐的庄墨韩,前两日特意上了折子,言说对你推崇备至,想邀请你去北齐游学交流,领略一下北地文风。朕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他顿了顿,继续道:
“正好,此次与北齐和谈,条件之一便是释放被俘的将士,以及……用肖恩,换回言冰云。使团需要一位身份足够、能力出众的人领队。朕思来想去,你既是文坛领袖,又与言冰云有同僚之谊,更是此次和谈的功臣,由你担任正使,护送肖恩北上,接言冰云回家,再合适不过。”
罗彬心中暗道:
果然如此!就知道这顿饭没那么好吃。庄墨韩的邀请?怕是您老人家早就计划好的吧?
他知道,庆帝看似给了他一个“游学交流”的华丽外衣,实则内核是危险重重的政治任务。
但他也明白,自己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于是,他放下筷子,站起身,恭敬地躬身行礼,语气平静无波:
“臣,遵旨。”
庆帝看着他,点了点头:
“很好。具体事宜,礼部和鸿胪寺会与你接洽。做好准备,不日出发。”
说完,他似乎完成了今日的主要目的,便起身,带着候公公,慢悠悠地离开了露台,将空间留给了三个年轻人。
庆帝一走,露台上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罗彬却仿佛没事人一样,重新坐了下来,继续对着满桌佳肴发起进攻,专心致志地胡吃海塞,似乎刚才那个关乎性命前程的北齐之行,对他而言还不如眼前的红烧肘子来得重要。
而一旁的太子和二皇子,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眼神复杂,各怀心思,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位看似惫懒贪吃、玩世不恭的小范大人,其内心深处,究竟藏着怎样的乾坤?
…………
罗彬将要率领南庆使团出使北齐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短短两三日的功夫里就传遍了天下,自然也激起了各方不同的涟漪。
广信宫。
殿内熏香袅袅,带着一丝甜腻的暖意。长公主李云睿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精心装裱的《洛神赋》帛书,目光痴痴地落在“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一行字上。
这几日,她几乎都是这个状态,摒退了大部分侍从,将自己沉浸在辞赋勾勒出的绝美意象与那份她自以为是的深情之中。
贴身女官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禀报了范闲即将出使北齐的消息。
李云睿执着帛书的纤指微微一紧,抬起眼,眼底竟下意识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北齐与南庆刚结束战事,局势未稳,此时前去,岂非羊入虎口?
那范闲……他虽是神医,但北齐高手如云……
但这念头只是一瞬间。
她随即自嘲地弯了弯唇角,恢复了那副掌控一切的慵懒神态。
以罗彬如今凭借《洛神赋》达到如日中天的文名,北齐那些自诩文教昌盛的家伙,巴不得将他供起来,谁敢轻易动他?
非但不敢动,恐怕还得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免得落人口实。
想到这里,她心中稍安,甚至生出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
看吧,即便是这样文采风流、堪称宗师的男子,不也抵不过她李云睿的魅力,为她写下这般惊世之作?
她这些日子刻意冷着他,不去找他“治病”,本是想吊一吊他的胃口,让他更加心痒难耐。
可不知为何,反而是她自己,心头时常会掠过一丝莫名的迫切,想再见见那张酷似叶轻眉、却又截然不同的脸。
她定了定神,状似随意地问女官:
“他如今在何处?”
女官恭敬答道:
“回殿下,范公子近日为躲避京都狂热学子,一直住在城外的皇家别院,已待了好几日了。”
“皇家别院?”
李云睿脸上的慵懒笑意瞬间凝固,一点点垮了下来。
那是婉儿住的地方!他躲在那里,岂不是日夜与婉儿相伴?
一股极其微妙、甚至带着点酸涩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让她感到一阵陌生的烦躁。
她居然……对自己的女儿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嫉妒?
这荒谬的情绪让她心惊,更让她不安。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能强行将这归咎于这些夜晚反复纠缠她的那些荒唐梦境——毕竟,梦里那个与她纠缠不清、让她又恨又……的身影…
范府,书房。
范建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面前神色平静的罗彬,眉头微蹙:
“北齐此行,绝非游山玩水。陛下与陈萍萍必有深意,你需万分小心。”
罗彬点头:
“父亲放心,孩儿明白。京都这边,还要劳父亲多看顾。”
他指的不仅是范府,还有墨香居那边。
范建颔首,目光深沉:
“家里有我。你在外,保全自身为要。遇事……自己决定,量力而行,不可逞强不可。”
这话里,已然带上了足够的信任和放手。
另一边,若若正默默地为罗彬整理行装。
她将一件件衣物叠得整整齐齐,动作细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低落。
哥哥又要远行了,去的是危险的北齐。
虽然知道哥哥本事很大,但她心里总是悬着的。
尤其是……这次哥哥是和婉儿姐姐灵儿姐姐正式定亲后第一次长期分别,她看得出,哥哥对婉儿姐姐和灵儿姐姐是真心爱重。
那自己这份越来越难以抑制的依赖和眷恋,又该置于何地?
她只能将这份微妙的情愫死死压在心底,用更细致的照顾来掩饰。
北齐,上京城外,小河畔。
海棠朵朵毫无形象地躺在一块被太阳晒得温热的大青石上,嘴里叼着根嫩黄瓜,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眼神放空地望着蓝天流云,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有些痴了。
司理理穿着一身粗布衣裙,挎着一个竹编的菜篮子从旁边的林子里走出来,篮子里装着新摘的野菜和几个野果。
她看着海棠这幅模样,轻轻摇头,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红彤彤的野苹果扔过去:
“吃点别的,别光啃黄瓜。”
苹果直直飞向海棠,若是往常,她闭着眼睛也能接住。
可今天,她竟然后知后觉,直到苹果快要砸到脸上才猛地回神,下意识一偏头,苹果“噗通”一声掉进了旁边的河水里。
司理理不由得走近,关切中带着一丝探究:
“你这是怎么了?自从南庆回来之后,就经常这样魂不守舍的。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干练豪爽的海棠朵朵吗?”
海棠朵朵没有立刻回答,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身形一晃,如燕子般轻盈地掠过河面,足尖在水上轻轻一点,便将那枚苹果捞了回来。
她浑不在意地用手擦了擦水渍,“咔嚓”咬了一大口,含糊道:
“没怎么,就是……闲的。”
司理理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她当然知道海棠为何如此。
那个范闲,诗才绝世,行事古怪,偏偏武功还高,确实是个……很容易让人记住的人。
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道:
“我刚从城里听到消息,南庆使团不日将至,带队的就是范闲范公子。”
“哦。”
海棠朵朵应了一声,继续啃着苹果,似乎浑不在意。
但司理理清晰地看到,在听到“范闲”二字的瞬间,海棠那双原本有些放空的眸子,骤然亮了一下,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了点点涟漪。
似乎是怕司理理看出自己的失态,海棠又猛地躺了回去,把啃了一半的苹果举在眼前,假装研究,用尽量平淡的语气说道:
“来就来呗,大惊小怪的。”
只是这一次,她躺下时,却忍不住翘起了二郎腿,那只沾着些许河泥的靴尖,在空中不自觉地、一下一下地轻轻晃动着,带着几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快。
司理理看着她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却也不点破,只是提醒道:
“你师傅找你呢,快些去吧,别让他老人家等急了。”
听到师父苦荷召见,海棠朵朵不敢怠慢,立刻翻身跃下青石,将吃剩的苹果核精准地扔进远处的灌木丛,把菜篮子塞回司理理手里:
“帮我把菜带回家,晚上等我回来做饭!”
话音未落,她已运起轻功,身形几个起落,便如一道青烟般,朝着苦荷大师闭关的山林方向疾驰而去,那背影,似乎比来时多了几分鲜活的劲头。
司理理提着篮子,望着她远去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含着一丝淡淡的、了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