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砚的出现,如同寒冬里骤然刮起的一股穿堂风,瞬间搅碎了小院里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冰冷空气。
林福那张原本因沈微拒绝而阴沉如水的胖脸,在看清萧砚面容的刹那,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猛地一僵!那副咄咄逼人的气势像是被戳破的皮球,瞬间泄了大半,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明显的惊愕、忌惮,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在这个节骨眼上,碰上这个看似落魄、却让他背后主子都讳莫如深的人物!
“萧……萧公子?”林福脸上的肌肉有些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里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强装的镇定,“您……您也在这儿?真是巧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与萧砚的距离,仿佛对方身上带着什么无形的刺。
萧砚双手依旧拢在袖中,姿态闲适地站在沈微身前半步的位置,恰好将她大半身形挡在了自己并不宽阔却莫名令人心安的背影之后。他微微歪头,脸上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丝毫未变,目光却像冰冷的探针,在林福那张变幻不定的胖脸上扫过:“巧?林管事带着赵府的精锐家丁,跑到这穷乡僻壤,对着一个孤女喊打喊杀,这阵仗,可不像是来串门的啊。”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却字字如针,精准地扎在林福的痛处上。
林福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脸上的笑容彻底维持不住了。他忌惮萧砚,但更清楚自己背后站着的是赵家!赵家的脸面,不容一个来历不明的穷酸书生轻易折辱!尤其当着一众手下和靠山村这些泥腿子的面!
“萧公子言重了!”林福挺了挺微胖的腰板,声音提高了几分,试图找回些许气势,“赵府行事,向来光明磊落!鄙人奉我家老爷之命,前来与沈姑娘洽谈一笔互惠互利的大买卖!何来喊打喊杀之说?倒是萧公子……”他话锋一转,小眼睛里射出精光,带着试探和警告,“这是赵家与沈姑娘的私事,萧公子贸然插手,恐怕……不太合适吧?”
“不合适?”萧砚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低低地嗤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他微微侧身,目光掠过林福,落在他身后那几个手按刀柄、眼神凶狠的家丁身上,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迫感瞬间弥漫开来,“光天化日,带着兵刃,围堵一个孤身女子的院落,强买强卖不成便出口威胁。林管事,你告诉我,这‘互惠互利’的买卖,赵家平日里都是这么做成的?需不需要在下替赵老爷宣扬宣扬,让府城的诸位大人也开开眼?”
“你!”林福被噎得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指着萧砚的手指都气得微微发抖。萧砚的话,句句诛心!尤其是最后那句“府城的大人”,更是精准地戳中了赵家最忌讳的地方——他们虽然势大,但终究是地方豪强,府城的官老爷们才是真正的天!赵家再跋扈,也绝不敢把强取豪夺的把柄公然暴露在官面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林福的脊梁骨爬升。他死死盯着萧砚那张俊美却写满嘲讽的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个萧砚,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对赵家的软肋如此清楚?!
就在林福惊怒交加,进退维谷之际,一直被他挡在身后的沈微,动了。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与萧砚几乎并肩而立。这一步踏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没有看萧砚,目光平静地、直直地迎上林福那双燃烧着怒火和忌惮的小眼睛。
“林管事,”沈微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异常平稳有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萧砚与林福之间无声的对峙,“萧公子仗义执言,沈微感激。但这买卖,终究是我与赵家之间的事。”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翻腾的怒火、恐惧和萧砚带来的那丝悸动强行压下,只留下最纯粹的、不容折损的硬气。她的腰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株风雪中傲立的青竹。
“赵老爷的赏识,林管事的好意,沈微心领了。”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疏离的客气,却字字清晰,如同珠落玉盘,“但香胰子的配方,确系师门所传,立有重誓,绝不可外泄于人。此非沈微推诿,实乃身不由己,不敢有违师命,更不敢累及赵家福泽。”
她的目光坦荡,直视着林福,没有丝毫躲闪,也没有一丝祈求或畏惧:“三百两纹银,一座县城小院,厚礼确实贵重。然师命难违,沈微不敢受此厚赐。这香胰子,沈微会继续在这靠山村,凭自己的双手一点点经营。是成是败,皆是沈微一人的命数,不敢劳烦赵老爷和林管事费心。”
话音落下,小院里一片死寂。
远处的村民屏住了呼吸,连工坊里皂液咕嘟的声音都仿佛消失了。小桃紧张地攥紧了衣角,脸色发白地看着沈微挺直的背影。老李头和张大娘互相看了一眼,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忧虑和敬佩。那几个赵府家丁,手依旧按在刀柄上,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脸色铁青的林福。
萧砚侧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沈微沉静的侧脸上。那平静之下蕴含的倔强和硬气,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古井无波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他唇角那抹惯常的、带着疏离意味的弧度,似乎几不可察地柔和了半分。
林福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他死死地盯着沈微,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风箱一般。被一个村姑当众拒绝,本就让他颜面扫地!更可恨的是,这个村姑竟然如此不识抬举,搬出什么狗屁“师命难违”,还摆出一副清高自持、不慕富贵的姿态!最让他憋屈的是,萧砚这个煞星就在旁边虎视眈眈,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让他满腔的怒火和威胁都堵在喉咙口,喷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羞辱!这是赤裸裸的羞辱!赵家的脸面,他林福的脸面,今天在这靠山村的破院子里,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狠狠踩在了泥里!
“好!好!好!”林福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冰冷的“好”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棱。他脸上的肥肉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抖动,那双小眼睛里再没有一丝伪装的“和气”,只剩下阴鸷狠毒、择人而噬的凶光,如同毒蛇盯上了猎物。
他猛地一甩袖子,宽大的绸袖带着风声狠狠拂过,仿佛要将这院中的空气都扇走!
“沈姑娘!好硬的骨头!好大的架子!”林福的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怨毒,“今日林某算是领教了!‘师命难违’?哼!但愿你这‘师门’,真能护得住你一世周全!”他阴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钢针,在沈微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狠狠剜过,又扫过她身后焕然一新的小院、堆积的肥皂和工坊门口那片灰白的水泥地,贪婪和毁灭的欲望交织在一起,令人不寒而栗。
最后,他那怨毒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萧砚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舔舐而过,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深深的忌惮。
“我们走!”林福从牙缝里迸出命令,声音嘶哑。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挡在身前的家丁,肥胖的身体带着一股冲天的怒气,头也不回地冲向马车。那背影,充满了狼狈和怨毒。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赶紧跟上,手忙脚乱地掀开车帘,扶着林福几乎是摔进车厢。车夫慌忙挥动鞭子,两辆马车如同丧家之犬,在赵府家丁的簇拥下,卷起一阵烟尘,狼狈不堪地驶离了靠山村,消失在村道的尽头。那匆忙离去的姿态,与来时趾高气扬、前呼后拥的排场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直到马车扬起的尘土彻底消散在视野里,小院里紧绷到极致的气氛才轰然一松。
“走……走了?”小桃第一个反应过来,拍着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小脸还带着惊吓后的苍白,但看向沈微的眼睛里充满了崇拜的光芒,“沈姐姐!你……你好厉害!连赵家的管事都敢……敢这么硬气地顶回去!”
“沈姑娘……”张大娘走上前,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反而布满了深深的忧虑,她搓着粗糙的双手,声音都在发颤,“那可是赵家啊!赵德昌老爷!他……他手眼通天,心狠手辣……咱们,咱们得罪不起啊!姑娘你……唉!”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只剩下满眼的惶恐。
柱子哥和强子哥也围了过来,脸上同样写满了后怕和不安。“是啊沈姑娘,林福那眼神……太吓人了!这事,恐怕……恐怕不能善了。”柱子哥闷声说道。
老李头没说话,只是佝偻着腰,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浑浊的老眼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满是忧色。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却又大祸临头的沉重压抑。
沈微挺直的脊背,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几不可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刚才面对林福时的硬气和决绝,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露出了底下冰冷坚硬的礁石——那是深深的忧虑和后怕。
她当然知道赵家的可怕!刚才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拒绝的后果,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林福最后那阴鸷狠毒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那不是简单的记恨,那是一个庞大势力被当众打脸后,必然会倾泻而出的、毁灭性的报复!他最后那句“但愿你这‘师门’,真能护得住你一世周全!”更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胁!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让她四肢百骸都感到一阵发麻。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能勉强压制住身体深处那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
树敌了。而且是清河县最不能招惹的庞然大物!她几乎可以预见,接下来等待她的,将是狂风暴雨般的打压和阴谋。肥皂的销路?工坊的安全?甚至……她和身边这些雇工的人身安全?一切都变得岌岌可危!
“沈姑娘,”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了沉重的气氛。萧砚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正静静地看着她。他脸上的戏谑和嘲弄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平静,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清晰地映出沈微强自镇定下掩藏的惊悸和忧虑。“赵家是虎狼,但你今日之举,并非莽撞。”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沈微猛地抬眼看向他,眼中情绪复杂翻涌。感激?疑惑?探究?刚才若非他及时出现,以言语震慑住林福,逼得对方不敢当场发作,她面临的局面恐怕会更加凶险!但他为何要帮她?他到底是谁?为何连赵家的管事都对他如此忌惮?
“萧公子……”沈微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想问什么,却一时不知从何问起。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带着复杂情绪的:“……多谢。”
萧砚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忧心忡忡的雇工们,又落在沈微紧攥的拳头上,意有所指地道:“谢字不必。虎狼虽去,爪牙犹在。靠山村,终究不是铜墙铁壁。”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郑重,“当务之急,是把你那‘泥变石’的功夫,尽快用在……该用的地方。”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小院低矮的土坯围墙和那扇摇摇欲坠的院门。
沈微心头剧震!他果然知道水泥!而且他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赵家的报复随时会来,必须尽快加固防御!用水泥!
一股强烈的紧迫感瞬间压倒了所有的后怕和忧虑。对!不能再犹豫了!水泥,是她眼下唯一能倚仗的、真正能带来安全感的屏障!
“我明白!”沈微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坚定和锐利,如同淬火的刀锋。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被这强烈的求生欲和紧迫感强行压下。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将目光投向身边的雇工。
“柱子哥,强子哥!”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晰和果断,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你们立刻去河边,挑最细最干净的河沙!越多越好!用板车拉回来!老李叔,您带人把咱们院墙根底下所有松动的土石都清理干净,挖深一点!张大娘,您和小桃负责烧水,烧两大锅!快!所有人都动起来!”
她的指令干脆利落,目标明确,瞬间将还沉浸在忧虑中的雇工们惊醒。
“啊?是!沈姑娘!”柱子哥和强子哥愣了一下,立刻应声,转身就跑去拿扁担和箩筐。
“哎!好!好!老头子这就去!”老李头也丢下烟袋锅,招呼着另一个雇工去拿铁锹。
“烧水!小桃,快抱柴火!”张大娘也拉起还有些发懵的小桃,急匆匆奔向灶房。
小院再次陷入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挑沙的脚步声、铁锹铲土的摩擦声、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刚才的沉重压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备战、同舟共济的凝重氛围。
沈微站在原地,看着雇工们迅速投入工作的背影,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一些。她缓缓松开紧攥的拳头,掌心留下了几个月牙形的深痕,隐隐作痛。她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萧砚。
萧砚依旧站在那里,身影在忙碌的人群中显得有些疏离。他似乎感受到了沈微的目光,也抬眼看了过来。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这一次,沈微没有躲闪。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复杂和探寻,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如同磐石般的决心。她对着萧砚,极其轻微地、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该怎么做。这院墙,就是我的底线!
萧砚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却不再带有疏离感的弧度。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同样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便转过身,双手重新拢回袖中,迈着悠闲的步子,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院门口,融入了靠山村午后略显阴沉的景色里。
沈微收回目光,不再去想萧砚的用意和身份。她转身,大步走向堆放工具的地方,拿起一把沉重的铁镐。坚硬的木柄入手,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彻底沉淀下来。
赵家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让她寝食难安。但此刻,她心中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筑墙!用这从泥土中转化而来的、冰冷坚硬的力量,筑起一道真正的屏障!无论豺狼的爪牙有多锋利,她都必须在这靠山村,为自己,也为身后这些人,守住这一方立足之地!
她抡起铁镐,狠狠砸向院墙根下松动的泥土。镐尖与石块碰撞,溅起几点火星,发出沉闷而有力的撞击声。
咚!
这声音,如同她此刻的心跳,沉重,坚定,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力量。一场无声的战争,已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