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带来的震撼风暴,在靠山村刮了足足三天才稍稍平息。那灰白色的坚硬神物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唯一的话题,连带着沈微家小院门口那片被踩得泥泞不堪的地面,都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圣地”,时常有村民偷偷摸摸过来,只为了摸一摸那冰冷光滑的“神迹”。
沈微却无暇沉浸在这狂热的崇拜里。水泥的初步成功只是第一步,巨大的危机感和更迫切的规划压在她的心头。水泥暴露了,那山坡上冰冷的注视和萧砚捻动粉末的深沉眼神,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她寝食难安。她需要更快的积累,更强的力量,一个真正坚固的堡垒,而不仅仅是几段墙根和一小片地面。
小院的工坊再次忙碌起来,但重心悄然转移。红薯肥皂的制作重新成为核心,小桃和雇工们被分成几班,日夜不停地熬制油脂、过滤碱液、搅拌皂化。院子里弥漫着浓郁的油脂和草木灰混合的独特气味,一排排新制的木制皂模整齐地排列在通风的棚架下,里面是正在凝固的、奶黄色或浅棕色的皂块。沈微知道,在水泥的秘密可能引来更大风暴之前,肥皂这种更“温和”却同样暴利的商品,是她眼下最可靠的资本积累渠道。
她亲自改进了包装。用柔韧的干蒲草叶编织成精巧的小方盒,内部衬上干净的粗麻布,再将切割方正、边缘打磨光滑的肥皂块小心地放入其中,最后用染成靛蓝色的麻绳系好。朴素的材质,却因为一丝不苟的做工和沈微刻意强调的“洁净感”,瞬间将粗糙的土肥皂提升了好几个档次。当第一批包装好的肥皂被送到镇上杂货铺寄卖时,连见多识广的杂货铺王掌柜都啧啧称奇,价格自然也比散装皂高出了一大截。
铜钱的叮当声开始更频繁地流入沈微的钱匣。她一边谨慎地扩大着肥皂的生产规模,雇佣了村里两个手脚麻利的妇人专门负责编织包装盒,一边开始不动声色地收集材料,为下一次更大规模的水泥试验做准备——这次的目标,是彻底加固整个小院的后墙,并尝试在工坊内部砌筑一个耐火的皂化炉。她深知,无论是肥皂带来的财富,还是水泥代表的力量,都如同一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肥肉,迟早会引来真正的豺狼。
豺狼来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午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工坊里,皂液在大陶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泡泡,油脂和碱液混合的独特气味浓郁得化不开。小桃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新一批凝固好的皂块从模具里磕出来,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沈微则蹲在角落,用一块磨石仔细打磨着一把新打的薄铁铲刃口,这是她准备用来尝试刮平水泥面的工具。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小院沉闷的劳作气氛。
不是村里人那种带着好奇或敬畏的喧闹,而是一种更嘈杂、更蛮横的声响——沉重的马蹄铁踩踏在村中泥路上的“哒哒”声,车轮碾压碎石发出的“咯吱”声,还有几声粗声大气的呵斥驱赶声。
沈微握着磨石的手猛地一顿,锋利的刃口在指腹上留下一道细微的白痕。她霍然抬头,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透过工坊敞开的门,望向小院门口。
篱笆外,尘土微扬。两辆装饰颇为气派的青幔马车,在四五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着统一靛蓝色劲装、腰挎长刀的彪悍家丁护卫下,停在了小院门口。拉车的马匹膘肥体壮,皮毛油亮,打着响鼻,透着一股与靠山村的贫瘠格格不入的精悍气息。马车帘子用的是上好的细棉布,车辕和轮毂的木头都漆得油光锃亮,处处彰显着主人的财势。
喧闹声引来了附近的村民,但都被那几个面色冷硬、手按刀柄的家丁用凶狠的眼神逼退,只敢远远地站着,交头接耳,脸上带着惊惧和好奇。
为首的那辆马车车帘被一只保养得宜、戴着个硕大翡翠扳指的手掀开。一个穿着簇新宝蓝色绸面长衫、体型微胖、面团团富家翁模样的中年男人,在一个小厮的搀扶下,慢悠悠地踩着脚凳下了车。他脸上堆着和气的笑容,一双小眼睛却精光四射,习惯性地微微眯着,像是总在算计着什么。他站定后,先是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才抬起眼皮,目光精准地越过篱笆,落在了闻声从工坊走出来的沈微身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估量,像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沈微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沉到了冰冷的谷底。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缠绕上她的脊椎,让她全身的肌肉都下意识地绷紧。
来者不善!而且,绝非善类!
那胖子似乎对沈微眼中瞬间闪过的警惕毫不在意,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加和煦了。他背着手,迈着不紧不慢的方步,在两个家丁的簇拥下,径直走到了小院门口。他的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小院,扫过堆积的柴火和晾晒的皂块,最后落在工坊门口那片光滑平整的水泥地上时,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贪婪和惊异,但随即又被那副和气生财的笑容掩盖下去。
“呵呵,这位想必就是近日在咱们靠山村声名鹊起、弄出好大动静的沈微,沈姑娘吧?”胖子开口了,声音洪亮圆润,带着一种刻意的亲和力,却像涂了蜜的刀锋,“鄙人姓林,单名一个福字,在咱们清河县赵家府上,忝为外院管事,专管些采买营生。”他微微拱手,姿态做足,眼神却始终没离开沈微的脸。
赵家!
这两个字如同两块巨石,狠狠砸在沈微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清河县赵家!她穿越以来,即使困于靠山村一隅,也早已如雷贯耳!那是盘踞在清河县乃至周边几个县份的真正豪强!据说赵家的生意遍布布匹绸缎、粮食米行,甚至隐隐染指了利润惊人的盐利!赵家的商队能通行府城,赵家的田庄阡陌纵横,赵家的家主赵德昌跺跺脚,整个清河县都要抖三抖!是真正的地头蛇,土皇帝!其势力之庞大,手段之狠辣,绝非靠山村里那些为几斗米算计的村妇、或是几个眼红的村汉能比!
沈微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黏腻地贴在粗布衣衫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终于明白那种如芒在背的危机感来自何处了!肥皂的利润,水泥的异动,终究还是引来了这头盘踞在食物链顶端的庞然巨兽!
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竭力维持着平静,甚至还学着对方的模样,微微屈膝,行了一个并不标准的礼:“原来是赵府的林管事大驾光临。寒舍简陋,不知管事有何指教?”她的声音还算平稳,但藏在袖中的手已经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指教不敢当,不敢当!”林福哈哈一笑,显得十分随和,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在沈微脸上和小院里逡巡,“沈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小小年纪就能在靠山村这穷乡僻壤,折腾出这么大的家业,又是那神奇的‘泥变石’之术,又是这……”他抬手指了指棚架下晾晒的、包装精美的肥皂块,笑容意味深长,“……这精巧的‘净身香胰子’,着实令人钦佩啊!我家老爷在县里听说了沈姑娘的奇才,也是赞不绝口,这不,特意派鄙人前来,一是瞻仰沈姑娘风采,二嘛……”他拖长了音调,小眼睛里的精光陡然锐利起来,“也是想跟沈姑娘谈一桩互惠互利的大买卖!”
来了!沈微的心猛地一缩。豺狼终于露出了獠牙!
林福仿佛没看到沈微瞬间绷紧的下颌线,自顾自地踱了两步,像是在欣赏自家花园,语气依旧轻松随意:“沈姑娘这香胰子,确实是个新奇的好东西。在镇上杂货铺寄卖,虽能得些薄利,但终究是小打小闹,难成气候啊。”他摇了摇头,一副替沈微惋惜的模样,“靠山村这地方,原料、人手、销路,哪一样不是掣肘?沈姑娘纵有巧夺天工之技,困在这里,也如同明珠蒙尘,难放光华啊!”
他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更加“诚恳”:“但我赵家就不同了。布庄、粮行、商队,遍布府县!人手?要多少有多少!原料?只要沈姑娘开口,天南海北,赵家商队都能给你运来!销路?”他大手一挥,气势十足,“整个清河府,乃至省城,只要沈姑娘的香胰子能造出来,我赵家的铺面就能卖出去!保管让沈姑娘的香胰子供不应求,日进斗金!”
这番话说得极具诱惑力,描绘的前景金光灿灿。若是寻常村姑,恐怕早已被这泼天富贵砸晕了头。但沈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赵家更不是开善堂的!
果然,林福图穷匕见,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透出一种商人特有的精明和不容置疑:“我家老爷的意思呢,很简单。沈姑娘将这香胰子的配方和制法,独家售予我赵家。价格嘛……”他伸出三根短胖的手指,在沈微眼前晃了晃,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轻描淡写,“赵家从不亏待人。三百两现银!外加县城里一套两进的小院!足够沈姑娘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舒舒服服当个富家翁了!”
三百两!县城一套院子!
这个数字报出来,远远围观的村民中顿时响起一片抑制不住的抽气声!对他们来说,这简直是几辈子都挣不来的泼天富贵!
然而,落在沈微耳中,却无异于一声惊雷,带着浓浓的侮辱和冰冷的杀机!
肥皂的利润有多大?她比谁都清楚!仅仅靠镇上杂货铺寄卖的那点量,刨除成本,短短时日就让她积攒了十几两银子。一旦规模化生产,打通销路,这绝对是堪比盐铁的暴利!三百两?这哪里是购买,分明是明抢!是豺狼用几块带着肉渣的骨头,就想换走一整头肥羊!而且,所谓的“独家售予”,根本就是釜底抽薪,彻底夺走她安身立命、图谋未来的根基!
更可怕的是,这看似“优厚”的报价背后,是赤裸裸的威胁!赵家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她,报出这个明显带有羞辱性的低价,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对她的情况,包括肥皂的初步利润,恐怕都调查得一清二楚!意味着他们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认为可以随意拿捏!
沈微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滚烫,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熊熊燃烧。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甚至尝到了一丝淡淡的铁锈味。不能怒!不能失态!在赵家这头庞然大物面前,愤怒只会加速灭亡!
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中翻腾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机。再抬起头时,脸上只剩下一片平静的淡漠,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为难。
“林管事厚爱,沈微感激不尽。”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是,这香胰子制作,工序繁杂,用料讲究,火候把握更是千差万别,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并非沈微藏私,实在是……”她微微蹙眉,露出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实在是这方子,乃是一位云游至此的古怪老道所授,他老人家传艺时便立下重誓,此方绝不可外传,否则必遭天谴,祸及传授之人。沈微虽一介女流,也不敢违逆仙长之命,更不敢连累赵老爷和管事您啊。”
她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情真意切,把责任一股脑推给了虚无缥缈的“老道”和“天谴”。
林福脸上的笑容,在沈微说出“老道”二字时,就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等听到“天谴”、“祸及”时,那层虚伪的和气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不耐。他小眼睛里的精光变得像刀子一样锐利,仿佛要剖开沈微的皮肉,看看她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呵,”林福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沈姑娘,这推脱之词,未免太不把赵家和我林某人放在眼里了吧?什么云游老道,天谴誓言?这种哄骗三岁孩童的把戏,也敢拿到台面上来说?”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浸了冰水,“我家老爷看中你的东西,是给你脸面!三百两银子加一座院子,多少人几辈子都挣不来!沈姑娘,你可要想清楚了,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赤裸裸的威胁,如同冰冷的铁鞭,狠狠抽打在空气里。几个护卫在门口的家丁,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眼神不善地盯着沈微。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连远处围观的村民都吓得大气不敢出。
沈微感到一股冰冷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让她几乎窒息。愤怒和恐惧交织,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脏。她知道,拒绝的代价可能极其惨重。但交出配方?绝无可能!那是她唯一的筹码和希望!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都仿佛凝固的窒息时刻,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几分戏谑的清朗嗓音,突兀地在小院东侧那株高大的老银杏树后响了起来:
“哟,今儿个赵府的林大管事怎么有雅兴,跑到咱们靠山村这穷山沟里来遛弯了?还带了这么多威风凛凛的‘护卫’,莫不是这山里有老虎不成?”
随着话音,一个颀长的身影慢悠悠地从粗壮的树干后转了出来。
是萧砚。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新不旧的靛青布袍,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他双手拢在袖中,脸上带着惯常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却像淬了寒冰的针,精准地刺向脸色骤变的林福。
他的出现,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打破了僵持的死局。林福那副咄咄逼人的气势猛地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极其明显的忌惮和惊疑,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碰上萧砚。
沈微紧绷到极限的心弦,在听到萧砚声音的刹那,难以控制地微微一颤。她猛地转头看向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惊愕,疑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境中看到一线微光的悸动。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来做什么?
萧砚仿佛没看到沈微眼中的复杂,他踱着悠闲的步子,径直走到小院门口,正好挡在了沈微和林福之间。他微微侧头,对着脸色阴晴不定的林福,笑容越发“和煦”,却字字如刀:
“林管事,强买强卖这一套,在赵府后院里使使也就罢了,拿到这靠山村来,对着一个小姑娘耍威风……”他拖长了调子,语气里的嘲弄毫不掩饰,“……传出去,恐怕有损赵老爷‘乐善好施、仁义为本’的名声吧?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