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一队由东宫侍卫护送的华丽马车,缓缓驶入了位于苏州横山的皇家军工总署。葛诚与李默坐在车中,透过车窗,好奇而警惕地打量着这座传说中的工业巨城。
高耸的围墙,林立的烟囱,以及那在厂区之间穿梭不息的轨道板车,都让他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这已经不是一个工坊,而是一座城,一座为战争而生的钢铁之城。
总署总办宋应星,亲自在门口迎接。他一脸的疲惫,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仿佛几日未曾合眼。见到葛诚,他只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拱手道:“葛长史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总署内务繁忙,乱糟糟的,还望海涵。”
这番姿态,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被繁重事务所困扰的技术官员的形象。
“宋总办客气了。我等奉燕王之命,前来观摩学习,实是叨扰。”葛诚客气地回礼,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四周。
“请吧。”宋应星叹了口气,领着他们走进了厂区。
参观的第一站,是民用产品生产区。
一踏入厂房,葛诚等人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巨大的水力锻锤,发出富有节奏的轰鸣,将烧红的铁锭捶打成型。一排排的工匠,在流水线般的工位上,各司其职,有的负责打磨,有的负责钻孔,有的负责组装。一柄柄崭新的曲辕犁、一把把锋利的开山斧,如同流水般从生产线的末端被运出。
“这是……标准化生产?”李默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看出来了,这里的每一个零件,尺寸、规格都一模一样,可以任意互换。这种效率,是他闻所未闻的。
“一点小玩意儿罢了。”宋应星摆了摆手,脸上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殿下说,农为国本,农具最要紧。所以总署花了大力气,先在这上头下了些功夫。让葛长史见笑了。”
葛诚心中却是一沉。光是这民用产品的生产效率,就足以让他感到心惊。他不禁问道:“宋总办,听闻总署也在为神机营打造新式火铳,不知我等可否有幸一见?”
“唉,不提也罢。”宋应星闻言,脸上的得意瞬间变成了愁苦。他犹豫了片刻,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叹道:“既然葛长史想看,那便随我来吧。只是……看了可别笑话。”
他领着众人,穿过几道戒备森严的关卡,来到了一处独立的院落。这里,便是“洪武十五式”燧发枪的总装车间。
然而,葛诚看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热火朝天的景象。车间里,气氛压抑,许多工匠围在一起,对着一堆零件唉声叹气。角落里,更是堆放着小山一样高的、明显是加工失败的枪管和机括。
“怎么回事?!”宋应星看到这一幕,勃然大怒,对着一名匠头吼道,“今天送来的一批弹簧钢,又是废品?”
那匠头一脸苦相地跑过来,哭丧着脸道:“总办大人,您可算来了!这……这弹簧钢的火候太难掌握了!退火不足则脆,退火太过则软!一百根里,能成事的,不过十来根!还有这膛线,用咱们的水力拉床,稍有不慎,便会偏差,整根枪管就废了!殿下要的那个精度,简直是……难如登天啊!”
宋应星气得直跺脚,他指着那堆废品,对葛诚痛心疾首地说道:“葛长史,您看看!您看看!这就是我大明最精锐的火器!外面看着光鲜,里子全是拿银子堆出来的!为了这不足两成的良品率,国库每日投入的银钱,如流水一般!我……我真是愧对圣恩啊!”
他说着,激动之下,竟从怀里掉出了一本册子。
李默眼疾手快,弯腰将册子捡起,正要递还,目光却被册子封面上《军工总署甲字第一号成本核算》几个字所吸引。他“无意间”翻开了一页,上面的数字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洪武十五式燧发枪,单支成本核算:精炼钢材三十斤,折银五两;膛线拉制损耗,折银八两;弹簧及机括损耗,折银十二两……工时、木料、杂项,共计……三十五两七钱!”
一支火铳的成本,高达三十五两!这几乎相当于一个普通百户一年的俸禄!
宋应星“惊慌”地从李默手中抢过册子,手忙脚乱地塞回怀里,脸上满是尴尬与懊恼。“哎呀,老糊涂了,这等机密……让葛长史见笑了,见笑了。”
葛诚与李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他们没有再多问,而是随着宋应星,匆匆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但那本册子上的数字,已经如烙铁一般,深深地刻在了李默的脑海里。
离开总署时,葛诚回头望了一眼那依旧冒着滚滚浓烟的烟囱,心中原本的忌惮,已经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同情的怜悯。
原来,这看似强大的工业巨兽,不过是一头吞噬金钱的纸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