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夜雨初歇的牡丹园浮着层薄雾,如同瑶池仙境。
姜梨早早便到了牡丹园,踩着濡湿的花径查看牡丹。
经过夜雨的洗涤,园中更显生机盎然。姚黄魏紫开得正盛,而那盆垂丝海棠,粉白的花瓣带着晨露,娇嫩欲滴,灵动飘逸,别有一番风情。
太后大病初愈,未必会去其他地方,但牡丹园是必然要来的。
钱正鸿得了信,也早早候在牡丹园入口。巳时刚过,浩浩荡荡的仪仗逶迤而来。
钱正鸿领着众人连忙上前迎接,跪地行礼。
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下凤辇,她面带慈容,目光扫过满园的繁花,眼中露出赞赏之色。
“都起来吧。”太后声音温婉,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亲和。
皇上站在太后身边,亦是神情温和。
众人起身,垂首侍立一旁。
太后和皇上率先迈步走进牡丹园,皇后及端贵妃稍后,再后面便是一众皇子公主和随从。
晏行一身深衣,跟在随行人群中,越过姜梨时,唇角翘了翘。
“今年这园子布置得有些意思。”太后步履缓缓,“只不知这园中的云雾是昨日下雨的缘故,还是故意为之?”
“这是故意布的景。”跟在后面的皇后笑着道:“前次臣妾过来,这云雾比这次还浓一些。”
“哦!”太后笑着道:“这布景之人心思还真是巧妙,隔着云雾赏花,倒是比平日更有趣。”
端贵妃含着笑道:“谁说不是呢,臣妾前次来的时候,发现这园中云雾并不是一成不变,而是跟着时辰不停变换的。”
太后停下脚步,笑着道:“这便更是有意思了,只不知今年的花王如何?”
皇上笑着道:“母后不用着急,这花王必然会放在园子中间位置。若是一来赏了花王,再看这满园牡丹又有什么意思。”
太后笑着点了点头,“皇上说的没错,哀家看今年的牡丹园与往年不同些,便想着今年的花王又会怎样,所以有些急切了。”
皇后和端贵妃俱是含笑不语。
走了一程,前面出现一片五颜六色的花圃,各色牡丹争奇斗艳,开的十分绚烂。
最中间那棵开得极为繁茂的魏紫,每一朵都如碗口大小,花瓣层层叠叠,紫中带蓝,在薄雾中更显雍容华贵。
太后不由得停下脚步,笑着颔首,“这颜色浓而不艳,雅而不俗,当真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皇后也凑上前来,笑道:“这魏紫确实是今年的佼佼者,花型饱满,色泽纯正,臣媳看着,亦是觉得十分好。”
端贵妃亦点头附和:“臣妾也觉得这魏紫气度不凡,在众多牡丹中最出挑。”
太后含笑看着魏紫,“哀家猜这就是今年的花王,皇上觉得如何?”
万花会上最有趣的便是猜花王,太后猜这株魏紫就是花王,那是因为去年万花会的花王也是一株魏紫,而且品相还不及这株。
皇上抚须笑道:“这株魏紫固然好,但如今这牡丹园才走了一半不到,花王一般不会放在这么靠前,儿臣猜花王还在后面。”
皇后和端贵妃是来逛过的,听两人说话,也不插嘴,但笑不语。
晏行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看向姜梨。少女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并没有因为太后和皇上的话动容,晏行唇角的笑意便更深了几分。
太后也兴致盎然,“若果真如此,哀家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花能比过这株魏紫。”
众人又簇拥着太后往前走,绕过前面的假山,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正中央的高台上,摆放着一盆姚黄。那姚黄与魏紫的浓艳不同,它通体金黄,宛如初升的朝阳,带着一种温润而耀眼的光泽。
海碗大的花朵花瓣舒展大方,层层叠叠,每一片都如上好的黄玉般剔透。
它不张扬,不炫耀,却自有一股雍容华贵、睥睨众生的气度,仿佛天生的王者,将周围的景致都衬得黯然失色。
太后久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哀家刚才还以为那魏紫是花王,如今看来,是哀家看走眼了。这姚黄……气度上比那株魏紫不是超出了一丝半点!”
皇上走上前,笑着道:“母后,那株魏紫也是极好。等花会结束后,那盆魏紫和这盆姚黄一起送去你宫中,也给你助个兴。”
太后笑着点点头,“这花啊草啊最知道好歹,对它好,它便开出好颜色。”
众人便笑了起来。
停留了半晌,皇上生怕太后太累,便提议道:“前面应该有歇息的地方,母后走了这半日也累了,不如前面去歇歇。”
太后含笑点头,“哀家这把老骨头好久没有活动了,幸好这园子布置得别致,花叶开得极好,一路走一路看,居然不觉着累。”
说着话,众人已经穿过一道太湖石砌出来的月洞门。
眼前是一片临水花架,流水潺潺,架上攀着的垂丝海棠正簌簌落瓣,粉白的花瓣沾着晨露,顺着细长的枝条垂落,极其潇洒灵动。
太后的脚步蓦地顿住,目光胶着在那低垂的花枝上,眼神渐渐变得悠远。
“母后?”皇上察觉太后异样,轻声问道。
太后没有回头,声音里裹着一丝温柔和怅然,“哀家小时候,家里也有这么一株海棠。每年这个时节,它也开得这样热闹。后来哀家入了宫,……多少年了,哀家再没见过这样自在的海棠。”
老年人念旧,总是喜欢回忆往事,这往事中有时是人,有时只是一株海棠。
皇上心中微动,轻声道:“母后若是喜欢,不如将这株也挪到宫里去?”
太后摇摇头,“不必了。就算将这株海棠养在宫里,也终究不似儿时了。”
皇上扶着她坐下,“那母后若是想看这株海棠,也可以出宫来看。”
太后不置可否,只是含笑道:“这园子布置得如此精致,只是不知道布置这园子的是怎样一个妙人?”
皇上朝身后的内侍看了一眼,李公公立刻会意,弯着腰退了下去。
很快,姜梨跟着他走上前来。
看到面前十五六岁的少女,太后和皇上对视一眼。
“这牡丹园是你布置的?”太后问道。
姜梨敛衽下拜,“回太后,这园子是民女布置的。”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居然有这样的能耐,”太后笑了起来,“走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姜梨起身走上前去。
太后慈祥的拉住她的手,端详道:“嗯,是个齐整的孩子。哀家喜欢。”
隔着一世,姜梨重新被这双手握住,心里仍旧温暖。
“这海棠也是你养的?”太后又问道。
“回太后,这是民女外祖父养的,已经几十年了。”姜梨落落大方,丝毫没有露怯,“民女看它长得好,正巧这里设了个流水花架,便搬了过来。”
“哀家从小便喜爱海棠,难得这棵海棠还这样好。”太后拉着姜梨的手缓缓起身,朝海棠边的凉亭走去,“看这花架流水,配着海棠,倒像极了哀家小时候住过的院子。今日能遇着这株海棠,又能遇见你这样的好姑娘,当真是缘分。”
姜梨轻声道:“能得太后垂怜,是民女的福分。”
皇上跟在一旁,见太后兴致颇高,眼中也漾着笑意:“母后与这姑娘倒有缘分,只不知姑娘姓什么?”
“回圣上,民女姓姜。”
“姜?”皇上灵光一闪,顺口问道:“你认不认识姜衡?”
“正是家父,”姜梨微笑道:“只是如今家父与家母和离,民女与家母住在薛家。”
太后有些意外,“和离?”
皇上以手握拳轻咳两声,“姜衡养了外室,放任外室子残害嫡子,后又要将外室母子接进府,他夫人气不过便与他和离,带着自己的孩子出了府。”
太后叹了口气,又望着姜梨道:“这样看来,你娘倒是个有主意的,难怪姜姑娘小小年纪便如此有主见。”
说话间已到了凉亭。亭中早已摆好了桌椅,案上放着几碟精致的花糕,最惹眼的是一盘牡丹,金黄的酥皮层层起酥,中间花蕊点着糖霜,像极了枝头初绽的姚黄,正是田菱擅长的十二玲珑酥。
“这花糕看着便喜人。”太后拉着姜梨坐下,又对皇上和皇后道,“你们也坐,不必拘束。
众人落座后,太后浅尝一口牡丹酥。酥皮入口即化,内馅是清甜的豆沙,还带着淡淡的牡丹花香,不由得赞道:“这花糕做得真好,甜而不腻,花香清雅,想必做糕的人也是个懂花的。”
“这是民女两个姐妹做的,”姜梨含笑道:“除了花糕,还有鲜花做的浆饮。”
“以花做糕点,又将糕点做成花的形状,实在巧妙。”太后转向皇后,“你看看这些姑娘,怎的生出这么巧的心思?”
皇后笑着道:“姜姑娘聪慧,小小年纪便如此了得,等过几年,恐怕越发出众。”
太后尝了花糕,又喝了点浆饮,才笑着道:“哀家真没有想到今年的万花会居然是几个小姑娘在一手操持,皇上,你觉得如何?”
皇上正吃着面前的牡丹酥,听太后问,抬起头来,用筷子指着盘子道:“这花糕不错,朕觉得可以让御厨学着做。”
一众嫔妃公主便高兴起来,这些花糕不说吃,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谁不喜欢?
太后笑着点了点头,“既然皇上也觉得好,哀家更是要重有赏。”
内侍太监将钱正鸿、钱娘子、钱慧兰以及田菱带了上来。
太后笑着赞这次万花会办得好,赏了钱正鸿紫章服,钱娘子珠冠,钱慧兰田菱一人一套珐琅彩花具。
轮到姜梨时,太后笑着将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取下来戴到她手腕,“哀家与你有缘,这镯子哀家一直带着,有了这只镯子,日后你想进宫见哀家,便没有人会拦着。”
“咳咳!”
皇上轻咳两声,“姑娘,这赏赐可是贵重得很,还不赶紧谢恩。”
姜梨忙跪下行礼。太后笑着虚扶一把,睨了皇上一眼道:“你看把孩子吓着,快起来,这跪来跪去的哀家看着就烦。”
姜梨这才起身站在一侧。
太后笑着对姜梨道:“这盆垂丝海棠你拿回去好好养着,若是日后我想看了,便上你家里去看。”
太后亲临,那便是无上的荣宠。
姜梨声音柔婉,却极其清晰,“民女正打算建一个花圃,这盆海棠得了太后青眼,正好可以作为镇圃之宝,”
太后笑了起来,皇上眼里亦是盛着浓浓的笑意。
“姜姑娘想要建个花圃?”
“是。”姜梨眼中含着笑意,“外祖父一生爱花,他常说花草不会说话,却最懂人心,你对它们好,它们便以繁花相报,从不欺人。”
“好一个从不欺人。”太后叹了口气,“这人心啊,可比花草复杂多了。”她顿了顿,又道,“哀家看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如今跟着母亲生活,可有什么难处?”
姜梨心中一暖,连忙道:“多谢太后关心,民女和弟弟与母亲相依为命,靠着薛家留下的生意,虽不富裕,却也安稳,并无难处。”
“这样吧。”皇上沉吟片刻,“若是日后你花圃建成,朕定为你手书一幅匾额,你看如何?”
这倒是意外之喜,姜梨笑着赶紧跪下磕头谢恩。
一直在后面默不作声的长公主款款走上前,“母后,姜姑娘模样俊俏,行止有度,臣女也很喜欢。臣女这里有支金簪,今日也赏给姜姑娘,日后姜姑娘的花圃建成,要记得请我去看看。”
长公主身边的侍女笑着上前,捧着金簪到姜梨面前。
姜梨连忙推辞:“长公主厚爱,民女实在不敢受此重礼。”
“拿着吧。”太后摆摆手,“长公主真心赏你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你再推辞,便是让长公主为难了。”
姜梨只得恭敬地接过金簪,深深一揖:“谢长公主恩典,民女定会好生珍藏。”
一直在后面的晏行收敛了笑意,眸色深沉了几分。
太后又和姜梨闲聊起种花的趣事。姜梨又说了些如何给海棠剪枝、如何给牡丹施肥的事,太后听得津津有味。
皇上颇感欣慰,太后许久没有这样开怀过了。
日上中天,太后看了看天色,对姜梨道:“时辰不早了,哀家也该回宫了。你若得空,便进宫来看看哀家,陪哀家说说话,种种花。”
姜梨连忙起身应道:“民女谨记太后教诲,定会时常进宫探望太后。”
皇上和太后的仪仗缓缓离去,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钱正鸿捧着紫章服,神情激动,“侄女,钱家能有这样的脸面,多半是你的功劳。日后你建了花圃,若是想将花木运出平阳去卖,全包在世伯身上。”
姜梨浅笑道:“世伯客气了,今日我能够得见圣上和太后,全靠世伯给的机会。”
钱娘子上前拉了拉钱正鸿的衣袖,“这些话回去再说。”
她笑着朝着姜梨抬了抬下巴,“皎皎,有人找你!”
姜梨一转头,撞进晏行含笑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