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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的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殿内沉闷的气息。

裴戬独自走在宫道回廊上,午后阳光斜照,将他玄色的身影拉得又长又直。

六皇子墨哲被景仁帝留下,大约又有额外的训示或差遣。

裴戬对此并无兴趣,脚步未停,朝着来时永德宫旁的御花园方向折返。

园子里比先前更静了些。

花木深处,那抹熟悉的浅碧色身影竟还在。

郁澜背对着他,半蹲在一丛开得正盛的芍药前,微微垂首,侧脸线条柔和专注。

她看得那样入神,以至于鬓边一支白玉雕琢的玉兰花簪悄然滑落,跌进松软的泥土里,竟也毫无所觉。

裴戬停在不远处的紫藤花架下,目光沉沉。

半年未见,她似乎清减了些,与记忆中那个鲜活甚至带点狡黠的影子有了微妙的不同。

他看着她浑然不觉,看着她的手指轻轻拂过芍药娇嫩的花瓣。

片刻,他迈步走了过去。

步履无声,直到他俯身,从泥土里拾起那支沾了微尘的白玉簪。

郁澜被身侧突然笼罩的阴影惊动,猛地抬头。

看清来人时,瞳孔骤然一缩,几乎是弹跳着站了起来,下意识后退一步,后背几乎撞上身后的花枝。

“裴世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裴戬站直身体,高大的身形带来无形的压迫。

他摊开手掌,那支温润的白玉簪静静躺在掌心:“你的簪子掉了。”

“多谢世子。”郁澜立刻道谢,目光却飞快地扫视四周,神情警惕。

午后园中僻静,宫人不知避在何处,此处只有他们二人。

孤男寡女,若被人瞧见……

她不敢深想,只伸出手,“有劳世子,请将簪子还我。”

裴戬没有动。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乱的鬓发上,那几缕垂落的青丝衬得她颈项愈发纤细。他非但没有归还,反而上前一步。

郁澜心头警铃大作,又退一步:“世子!”

裴戬恍若未闻,抬手。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掠过她的发丝时,带来一阵几乎令人战栗的触感。

他精准地将那支玉兰簪重新簪入她乌黑的发髻中,指尖似有若无地拂过她的耳廓。

整个过程快得郁澜来不及反应。

簪子归位,裴戬收回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郁澜只觉得被他指尖拂过的地方火烧一般,又惊又怒,更多的是被冒犯的羞窘。

她强压着翻腾的情绪,声音冷了下来:“世子此举,逾矩了。”

裴戬看着她瞬间染上薄红的耳根,并未辩解,反而抛出一个更突兀的问题:“你的及笄礼,想要什么?”

郁澜彻底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

及笄礼?他?一个与她关系微妙的外男,竟问她想要什么及笄礼?

荒谬!

及笄礼意义重大,向来只有至亲长辈或未来的夫家才有资格相赠。

他裴戬算什么?此举无异于将她架在火上烤!

答应?那是自取其辱,承认与他有不清不楚的牵扯。不答应?又显得不识抬举,更坐实了心虚。

半年不见,他的手段越发刁钻了。

“世子说笑了。”郁澜迅速敛去所有情绪,声音平淡无波,带着刻意的疏离,“澜儿的及笄礼自有家中长辈安排,不敢劳世子费心。世子若有心,京中其他姑娘想必更乐意承情。澜儿只盼一切从简,莫要多生无谓事端。”

裴戬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她这番滴水不漏的回应有些意外,又有些不耐。

“你想多了,郁澜。”他目光紧锁着她,“我裴戬行事,何须用这等弯绕心思?至于其他姑娘,你认为,我会随意问哪位姑娘要什么及笄礼么?”

郁澜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你与她们,”裴戬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一字一句道,“在我这里,自然是有区别的。”

区别?什么区别?郁澜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可能。

“这区别从何而来,”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暗示,“难道你心里,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轰!

郁澜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脸颊瞬间滚烫。

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裴戬的眼睛,手指紧紧攥住了袖口。

恰在此时,一阵微风拂过,枝头几片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落。

一片正好落在郁澜乌黑的发顶,像一个小小的点缀。

裴戬的目光落在她发顶的花瓣上,自然而然地伸出手。

这一次,他的动作更慢,温热的指腹轻轻拂过她的发丝,捻起那片花瓣。

郁澜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裴戬捻着花瓣,看着她低微微颤抖的睫毛。

“裴戬,”郁澜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微颤,“你究竟想如何?”

她受够了这步步紧逼的试探和令人窒息的暧昧。

与其被动防御,不如挑明了。

裴戬看着她眼中终于燃起的真实情绪,似乎满意了。

他随手松开指尖的花瓣,任它飘落。

“不想如何。只是发现,你近日似乎很忙。”

郁澜蹙眉,不解其意。

裴戬的目光重新落回她发间那支重新簪好的白玉簪上,带着审视的意味,“忙到宁愿费心进宫来见墨哲,也不愿去一趟悦文坊。”

郁澜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他以为新昌公主的邀约是墨哲授意?以为她是专程为见墨哲而来?

“世子慎言!”她的声音冷了下来,“我进宫是应新昌公主殿下之邀,与六表哥何干?澜儿行止自有分寸,断不会如世子这般。”

裴戬并未被她话里的刺激怒,反而像是没听见后半句。他走近一步,目光依旧锁在那支玉簪上。

“这玉簪,成色尚可,雕工也算精细。但若论玉质温润凝脂,还是漠城特贡的羊脂白玉为上品。”

郁澜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

果然,裴戬收回手指,“及笄礼,我为你重新打一支玉兰簪。就用最好的羊脂白玉。”

玉兰簪。

郁澜的呼吸瞬间停滞。

她当然知道玉兰簪的象征。

白玉无瑕,玉兰高洁,男子赠女子玉兰簪,这已不是普通的及笄礼,几乎是明晃晃的求娶暗示!

巨大的震惊让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怎么可能对她存有这种心思?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跳了出来。

难道……是因为她这张脸?半年不见,她容貌长开,连墨哲都私下赞叹“绝色”。

裴戬也是因此才忽然变得如此主动殷勤?他何时变得以貌取人?

他究竟想做什么?是报复?是戏弄?

还是觉得她郁澜,是可以凭借权势和容貌轻易拿捏的玩物?

“裴戬,”郁澜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裴戬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没有立刻回答。园子里静得只剩下风拂过花叶的细微声响。

半晌,他才开口:“那晚的事,源头在你外祖母嘉庆长公主的算计。这一点,你我心知肚明。”

郁澜的心微微一沉,他果然知道。

“但是,”裴戬话锋一转,“作为男子,事已至此,我无法推脱。娶你,在端王府,阻力必然不小。”

“但也并非绝无可能。”

他是在暗示什么?

为什么?

就为了那晚的错误?还是为了她这张脸?

一丝荒谬感涌上心头。

郁澜忽然笑了。

“世子,”她直视着裴戬,声音清晰,一字一句,“你不必如此。”

裴戬眉峰微蹙。

“你不喜欢我。”郁澜的语气没有丝毫疑问,“从过去到现在,你对我,从未有过半分真心实意的喜欢。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

裴戬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郁澜无视他陡然冷冽下来的气场,继续用那种近乎冷漠的语调说道:“那晚的事,于男子而言,只要不闹得人尽皆知,不影响家族前程声誉,不过是风流韵事中微不足道的一桩。世子何必耿耿于怀,更无需为此搭上自己的亲事。”

“远不及多赚几两银子来得实在。世子实在不必介怀,更不必因此觉得需要对我负责什么。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裴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从未想过郁澜会用如此轻描淡写的态度来评价那晚,更将她自己置于一个近乎放荡的位置。

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身为男人的尊严和骄傲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怒瞬间冲上裴戬的头顶,几乎要冲破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郁澜!”他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寒意,“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郁澜被他的气势逼得心口一窒,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半步。但她强撑着没有移开视线,只是脸色微微发白。

裴戬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

“我的亲事,耽搁不了太久。”他盯着她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这是你自己选的路。郁澜,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若你拒绝,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更不会给你后悔的余地!”

那强烈的压迫感和话中的威胁让郁澜的呼吸几乎停滞。她毫不怀疑,此刻的裴戬是认真的。

拒绝,就意味着彻底斩断,意味着他将毫不犹豫地转身,从此与她形同陌路,甚至可能视作仇雠。

凭什么?凭什么他一副施舍的姿态?凭什么他认定她会后悔?

她郁澜,从来就不是任人摆布的玩物!

“世子多虑了。”郁澜苍白的脸上因为愤怒反而染上了一层异样的红晕。

“我郁澜,对你裴戬,从未有过半分情意。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你的亲事如何,与我何干?你的后悔余地,我郁澜,不、稀、罕!”

裴戬脸上的最后一丝表情彻底消失了。他看着她那双因愤怒而异常明亮的眼睛,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是一个笑。

一个冰冷到没有任何温度甚至带着点残酷意味的笑。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郁澜一眼,然后,猛地松开手,衣袖一甩,大步流星地离去。

郁澜僵在原地,后背紧贴着冰凉的花架,支撑着自己不滑下去。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花木掩映的尽头,她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花架下的石凳上,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澜姐姐?你怎么了?”一个带着担忧的声音突然响起。

郁澜猛地回神,只见裴霖提着裙角,有些气喘吁吁地从回廊那边小跑过来。

她大概是远远看到了裴戬冷着脸离开的样子,脸上带着明显的焦急不安。

裴霖跑到近前,看着郁澜苍白的脸色,又望了望裴戬消失的方向,声音里满是歉意:“澜姐姐,你没事吧?我大哥……他刚才是不是凶你了?他平日里不是这样的!他对人最是温雅有礼,风度翩翩的!今日不知是怎么了,从皇上那里出来就沉着脸,可能是被皇上训斥了,心情不好,说话冲撞了你,你别往心里去……”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试图为兄长的失态开脱。

郁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干涩:“我没事,裴二小姐。世子并未为难我。大概是,正如你所说,心情不佳吧。”

她无意与裴霖多说,更不想再提起裴戬分毫。

裴霖见她脸色依旧不好,但似乎真的没受什么委屈,才稍稍松了口气,又有些不好意思:“那就好,那就好。公主姐姐还在永德宫等着呢,我们快过去吧,别让她久等了。”

永德宫内,熏香袅袅。

新昌公主慵懒地倚在软榻上,见郁澜和裴霖一同进来,目光在郁澜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澜妹妹回来了?园中景致可好?”

“回公主殿下,园中芍药开得正好。”郁澜垂眸,恭敬地回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新昌公主含笑点头,视线在郁澜身上流连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澜妹妹这通身的气度,这般的容色,便是本宫瞧着也心生欢喜。京中闺秀,怕是难有能及你者。”

郁澜谦逊道:“公主谬赞,澜儿愧不敢当。”

新昌公主轻轻摇着团扇,目光望向窗外的天空,忽然轻轻叹口气,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怅惘:“有时想想,本宫倒真羡慕你们这些能自由自在行走于宫外的闺秀。这四四方方的宫墙,再华美,也像个精致的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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