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幽叶靠坐在高度可调节的病床上。
他身上是柔软亲肤的浅灰色丝质病号服。左臂,从肩部到小臂,被一副沉重、雪白的石膏牢牢固定着,像一道无法忽视的伤痕。
石膏边缘被仔细地包裹着柔软的棉垫。他脸上失血的苍白褪去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倦意和虚弱。
木欣荣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上,椅子被特意拉得离床很近。
他身上也穿着同款病号服,右臂三角肌的位置缠着固定绷带,让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他额头上贴着一块小小的方形纱布。脸色比前两天红润了些,但眼底仍带着睡眠不足的淡淡青影。
他左手端着一个精致的骨瓷小碗,碗里是温度刚刚好的、熬得软糯粘稠的鸡茸小米粥,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香气。
右手则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柄同样质地的、边缘圆润的小勺。
“来,张嘴。”木欣荣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他舀起一小勺粥,分量不多不少,刚好够一口。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极其认真地——将勺子凑近自己的唇边,轻轻地、均匀地吹了吹。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将勺子稳稳地、缓慢地送到朝幽叶的唇边。
动作带着一种新学乍练的、因为只能用左手而显出的轻微笨拙,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小心翼翼。
朝幽叶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动作,从舀粥,到吹气,再到递到唇边。
他依言微微张开略显苍白的唇。粥的温度果然被控制得极好,温热熨帖,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种被妥帖照顾的暖意。
他咽下那口粥,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目光依旧焦着在木欣荣的脸上,低低地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其实…不用吹的。护士测过温度了。”
话虽如此,他眼中却丝毫没有责备,反而漾开一丝极浅的涟漪,像投入石子的湖面,那是一种被珍视的、隐秘的愉悦。
木欣荣正低头准备舀下一勺,闻言动作顿了一下。
他抿了抿唇,眼神清澈而固执,带着小太阳特有的那种坦荡的温暖:“那不一样。万一…万一护士没吹匀呢?烫到你怎么办?你现在一点都不能受罪。”
他语气认真,仿佛这是一件天经地义、无比重要的事情。
说完,他又低下头,重复着刚才的动作:舀粥,凑近,轻柔地吹气,专注得如同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朝幽叶没有再说话。
他微微倾身,不是为了吃粥,而是为了更靠近一点。
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珍视感,轻轻抚上了木欣荣的右臂,隔着病号服和绷带,停留在三角肌挫伤的位置。
指尖的触碰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这里……还疼吗?”他问,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浸满了温热的泉水。
木欣荣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和那份沉甸甸的心疼,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他抬起头,撞进那双盛满了自己倒影的紫罗兰色眼眸里。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木欣荣立刻摇头,嘴角努力向上扬起,绽开一个明亮得有些过分的笑容。
“早就不疼啦!真的!就一点点酸,跟蚊子叮了差不多!医生都说我恢复得超快!”
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他还特意想耸耸右肩,结果刚一动,挫伤的肌肉立刻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拉扯痛感。
“嘶……” 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倒抽冷气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齿缝间溢出。
他赶紧低下头,掩饰性地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耳根却悄悄红透了。
朝幽叶看着他这副欲盖弥彰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那点强撑出来的笑意从唇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更浓烈的怜惜。
他抚在木欣荣右臂上的手没有收回,反而更轻柔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摩挲了一下绷带的边缘。
“木欣荣,” 他的声音更沉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的强势,“疼,就是疼。在我面前,不需要忍着,也不需要假装。你痛,我会知道。”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却又极重。
木欣荣搅动粥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眼神带着点被抓包的尴尬。
“可是你比我疼多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朝幽叶被石膏禁锢的左臂,那里包裹着粉碎的骨头和未知的神经损伤。
“不一样的。”朝幽叶的右手从木欣荣的手臂上移开,轻轻抬起,带着微凉的指尖。
他极其温柔地抚上木欣荣的脸颊,用指腹蹭了蹭他因为刚才动作牵动痛处而微微蹙起的眉心。
“你的痛,在我这里,一样重要。”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望进木欣荣眼底。
“甚至……更让我在意。”
木欣荣又重新舀起一勺粥,再次认真地吹了吹,递到朝幽叶唇边:“快吃,凉了就不好了。”
朝幽叶顺从地张嘴,温顺地含住勺子,将粥咽下。
喂饭的过程变得格外安静而缓慢。
偶尔,木欣荣因为只能用左手,动作稍显笨拙,勺子里的粥不小心溢出一点点在朝幽叶的下巴上。
“啊!”木欣荣轻呼一声,立刻放下碗勺,想去拿纸巾。
“没事。”朝幽叶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他微微侧头,很自然地用自己没受伤的右手手背,随意地蹭掉了那点米糊。
他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他重新看向木欣荣,眼神带着安抚:“继续。”
木欣荣看着他,眼神更加柔和。他拿起纸巾,这次是轻轻地、认真地帮他把下巴擦干净。
终于,一小碗粥见了底。
“还要吗?”木欣荣放下空碗,轻声问。
朝幽叶摇摇头。
“够了。很舒服。”他看着木欣荣,目光落在他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右手臂上。
“你也该吃东西了,还有药。”
木欣荣这才想起自己。胃里确实空落落的。
他点点头:“嗯,我待会儿就去吃。你先躺下休息会儿?”
朝幽叶没有反对。木欣荣立刻站起身,小心地扶住他的右臂和后背,帮他调整病床的角度,让他从半坐姿缓缓躺平下来。
在放平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牵动到左臂的伤处,朝幽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呼吸也微微滞涩了一瞬,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木欣荣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
他迅速调整好枕头的位置,确保他躺得舒适,然后紧张地问:“碰到手臂了?”
“没有,只是稍微有点牵扯感,正常的。”朝幽叶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安抚道。
他躺好,目光落在木欣荣脸上,“快去吃东西。”
“好!”木欣荣应道,帮朝幽叶掖好被角,目光落在他被石膏固定的左臂上,眼神充满了忧虑。
“你的手臂……医生查房怎么说?神经……有感觉吗?”
朝幽叶的目光也投向自己的左臂。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感受。
然后,他微微动了一下被石膏包裹的手指——只有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动。“有一点。”他平静地回答,“拇指和食指……能感觉到一点麻和刺痛,但动不了。医生说,神经恢复需要时间,急不来。”
木欣荣俯下身,在朝幽叶没有受伤的右手臂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吻。
然后,他拿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要不要看会儿电视?或者听点音乐?”
“嗯。”朝幽叶应了一声。
木欣荣打开电视,调到一个播放着舒缓纪录片的频道。
画面是广袤的非洲草原,镜头追逐着迁徙的角马群,雄浑的背景音乐流淌出来。
他将遥控器放在朝幽叶右手能轻松够到的地方。
“我去外面吃点东西,很快回来。你有事就按铃。”木欣荣指了指床头柜上的呼叫铃。
“去吧。”朝幽叶的目光从电视屏幕上移开,落回他身上,“慢点吃。”
木欣荣点点头,这才转身走出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朝幽叶一人。纪录片的旁白低沉地讲述着自然法则。
但他的目光却没有聚焦在屏幕上。他微微侧头,看向自己无法动弹的左臂,尝试着集中意念,去感知、去驱动那被包裹的手指。
额角因为过度集中而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回应他的,依旧是那片令人窒息的麻木和深处隐约的刺痛。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那股烦躁。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明媚的阳光。为了欣荣,为了他眼中那纯粹的光亮,他必须好起来。必须。
木欣荣很快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餐盘,上面放着一碗和他刚才喂给朝幽叶差不多的鸡茸粥,还有几样清淡的小菜和一个装着药片的小杯子。
“我吃完了。”他轻声说,把餐盘放在窗边的圆桌上,然后走到朝幽叶床边,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温度正常。”
“该吃药了。”木欣荣把药片递到他唇边,另一只手端着水杯。
朝幽叶顺从地张嘴,就着他的手把药片含住,然后喝了几口水咽下。
苦涩的药味在口腔里弥漫开,他微微蹙了下眉。
木欣荣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小颗独立包装的牛奶糖。
“给,压压苦味。” 他剥开糖纸,将圆滚滚的奶白色糖果递到朝幽叶唇边,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朝幽叶愣了一下,随即张开嘴,任由木欣荣将那颗带着奶香的糖果轻轻放进他嘴里。甜味迅速在舌尖化开。
“……哪来的?”他含糊地问。
“问护士姐姐要的。”木欣荣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说你怕苦。”
他收拾好药杯和水杯,然后拖过椅子,在床边坐下,拿起自己那碗温热的粥,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动作间,右臂的不适让他动作有些迟缓。
朝幽叶含着糖,目光温和地落在他身上,看着他安静地喝粥。
木欣荣刚吃完粥,正收拾着餐具,病房门被敲响了。
随即,穿着白大褂的主任医师带着两名助手和护士长走了进来。例行查房的时间到了。
医生仔细检查了朝幽叶的情况,询问了疼痛感觉,并查看了手指反应(依旧只有拇指极其微弱的颤动)。接着,护士长上前,小心地检查石膏边缘的皮肤情况。
当护士长的手指无意中按压到靠近肩胛骨位置的石膏边缘时,一阵尖锐的、如同被电击般的剧痛猛地从左臂深处窜起。
“呃!” 朝幽叶猝不及防,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他的脸色瞬间煞白,额头的冷汗立刻冒了出来。那只没受伤的右手死死抓住了身下的床单。
“朝幽叶!”木欣荣的心瞬间揪紧,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手悬在半空,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满眼的惊恐。
他急切地看向医生:“医生!”
“别紧张!”医生立刻示意护士长停下,“可能是碰到了某个敏感的神经点。”
他观察着朝幽叶的反应,“很痛?是刺痛?”
朝幽叶急促地喘息着,紧咬着牙关,过了好几秒,那阵剧痛才缓缓散去。
他松开紧抓床单的手,声音带着强忍后的虚弱沙哑:“……尖锐的刺痛……像……被电了一下……现在……好些了……”
“这是神经恢复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现象。”医生解释道,“我们会调整一下镇痛方案。尽量避免左侧身体的突然受力或压迫。好好休息。”
他又转向木欣荣,“家属也要注意,照顾的时候动作务必轻柔。”
木欣荣用力点头:“我知道了!我一定小心!绝对小心!”
医生又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带着人离开了。
朝幽叶闭着眼,靠在枕头上,脸色依旧苍白,眉头因为残留的痛楚而微微蹙着。
“还疼吗?”木欣荣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拿着温热的湿毛巾,轻轻擦拭他额角的冷汗。
朝幽叶缓缓睁开眼,对上他写满担忧的眼眸。他轻轻摇了摇头:“好多了。别担心,意外而已。”
他放下毛巾,在床边坐下,左手轻轻覆上朝幽叶没有受伤的右手,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他依旧有些冰凉的手指。
“都怪我……刚才没注意到……”他声音闷闷的,充满了自责。
“不关你的事。”朝幽叶立刻打断他,反手握住他微凉的手指,用了一点力,“医生也说了,是意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欣荣。”
他顿了顿,看着木欣荣依旧紧绷的神情和眼底的青影,知道他也快到极限了。
“欣荣,”他声音放得更缓,带着诱哄,“我有点累了,想睡一会儿。你也去休息一下,好不好?就在旁边的陪护床上。”
他指了指角落的单人床。
木欣荣立刻摇头:“我不困!我就在这里守着你!”
“听话。”朝幽叶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又包裹着浓浓的温柔,“你在这里,我反而睡不踏实。去躺一会儿。我需要你精力充沛地照顾我。去休息。”
木欣荣张了张嘴,想反驳,但对上朝幽叶那双深邃而关切的眼眸,看到他眉宇间的疲惫,再想想自己有些昏沉的脑袋和隐隐作痛的右臂……他确实很累。
“……那……好吧。”他终于妥协,“我就睡一小会儿。你有事一定要叫我!立刻!”
“嗯,一定。”朝幽叶保证道。
木欣荣一步三回头地走到陪护床边,脱掉鞋子,动作缓慢地躺了上去。
他侧躺着,面朝着朝幽叶的方向,眼睛还努力睁着,一眨不眨地看着病床上的人。
朝幽叶也侧过头,迎着他的目光。他缓缓地眨了下眼。
或许是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或许是朝幽叶那无声的注视带着安抚力量,木欣荣的眼皮越来越沉。
不到五分钟,他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声便在安静的病房里响了起来,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确认木欣荣睡熟后,朝幽叶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并没有立刻入睡。只是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自己的手机。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敲了两下。
随即,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身材精干、面容冷峻的男人无声地闪了进来——朝幽叶的心腹保镖兼特别助理,凌越。
凌越的目光快速扫过病房,看到沉睡的木欣荣,脚步放得更轻。
他走到朝幽叶床边,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绝对的恭敬和凝重:“朝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