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白恩月指尖微微收紧,指节泛出青白,气氛陷入了沉默。
“别露出这种表情。”
张教授先一步打破沉默。
他抬手,重新拿起杯子,忐忑地喝下一口。
“我只是退休,又不是——”
“我知道。”白恩月抢白,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化成一声短促的鼻音。
她垂下眼,盯着自己鞋尖——灰蓝色运动鞋,鞋面沾着今早调试时落下的粉尘,像一道无法擦去的时间戳。
“我尊重您的选择。”
白恩月此刻的心情无比矛盾——
不管是出于公司利益的考虑,还是自身情感,白恩月是无疑希望张教授能够一直留下,继续与之共事。
但她也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和选择的自由,她也衷心祝愿张教授能够离开现有的生活模式,过上他心目中想要过上的生活。
再抬头时,白恩月把眼眶里的湿意硬生生压回去,换上一副干净的笑,“但请允许我自私一次:退休报告打上去之前,先告诉我日期,好吗?”
张教授叹了口气,像在解决最后一道实验bug,终于点头:“好。一定通知你。”
他顿了顿,从白大褂内袋摸出一张巴掌大的旧硬盘,铝壳边缘被磨得发亮,“四十年,所有核心算法、失败日志、踩坑笔记......都在里面。密码是你入职慧瞳的那天日期。”
白恩月接过,指尖触到微微凸起的划痕——那是老一代研究员用钉子刻下的编号习惯,像把岁月刻进了金属里。
“这份礼物太过贵重了......”
张教授笑得柔和,“只有在你手上,才能发挥它该有的作用不是吗?”
“这也是我想要看到的,就仿佛以后我们还会一起共事一般。”
“教授那我就收下了,”她攥紧硬盘,仿佛攥住一张通往未来的车票,“但您得答应我一件事。”
“说。”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却执拗,“即便离开这个行业,您依旧是我们的引路人。”
张教授愣住,眼角的细纹慢慢舒展开,像冬末第一朵桃花被风轻轻吹开。
“那是自然,”他笑,喉间带着一点沙哑的哽咽,“这段时间也将是我这辈子最宝贵的记忆之一。”
“那就说好了。”白恩月伸手,小拇指弯成钩,悬在半空。
老人迟疑半秒,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指节,与她轻轻勾住。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幼稚的童谣,被两个科研信徒念得如同誓言。
“好了,”张教授站起身来,“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对了,”白恩月将教授送到门口,他又忽然转过身来,“退休这件事,我就只告诉你了,还希望你替我这个老头子保守秘密。”
白恩月郑重点头,“当然。”
她知道,张教授退休的消息不管是对于研发部,还是对于整个慧瞳来说,这无疑都是一个具有打击的消息。
但至于为什么会告诉白恩月一人,想来是对她的信任、欣赏。
虽然老人没有明确表示,但他无疑是想要白恩月能够接过自己肩上的大旗,引领慧瞳的将来。
但他没有明说的原因也在于——他知道这是一条艰苦孤寂且漫长的道路,他没有权利让任何人去替他承担这些......
“行,剩下的,等到发布会后,再慢慢说吧。”
张教授率先一步拉开了门,白恩月几乎是九十度朝着张教授鞠了一躬。
“虽然我知道感谢这两字没有任何的重量,也无法表达我心中的情感。”
“但还请容许我说一句,谢谢您,张明远教授。”
“至于这块硬盘,我一定会视作珍宝,好好利用。”
老人身形微微颤抖,却没再开口,只是沉默地离开了房间。
门轻轻阖上,像给一段四十年的轰鸣按下静音键。
白恩月仍站在原地,指节被旧硬盘磨得微微发疼。
那疼痛并不尖锐,却持续、顽固,像老人临走时拍在她肩上的那一下——轻得像风,重得如山。
她低头,铝壳表面映出自己扭曲的倒影:眼尾还留着一点未褪的红。
那道红里,有告别的湿意,也有被托付的炽烫。
“......密码是我入职那天。”
她喃喃,指尖无意识地在金属划痕上摩挲。
四年零两个月零十七天,被他一天不落地跑成代码、跑成曲线、跑成此刻掌心里这块不足二两的硬盘。
白恩月忽然深吸一口气,像要把所有情绪都压进肺里,再一点点吐干净。
她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拉开最下层抽屉——那里躺着一只空着的防静电袋。
白恩月把旧硬盘放进袋子,封口“咔哒”一声,像给一段历史盖上骑缝章。
她没有立刻把硬盘插进电脑,而是把房间的亮度调到最暗,再抽出一张草稿纸——
纸面还留着上午演算时写坏的半行公式,墨迹未干。
她用笔帽抵住唇,沉思三秒,落笔:
【交接清单】
1.拆硬盘,先做镜像——两份本地,一份云端备份。
2.按时间轴重排日志:用不同颜色标出情绪权重。
3.把所有“试错”提炼成决策树。
4.......
写到第五条时,她忽然停笔,把“4”划掉,改成一行小字:
——这是心血,也是钥匙。
写完,她把纸贴在显示器边框,正对视线。
直到这时,她才把硬盘插入外置盒,指示灯“滴”地亮起——幽绿,像深夜实验里唯一不肯熄灭的示波器。
风扇开始低吟,屏幕弹出自动识别窗口:
【容量:1tb|分区:3|加密:AES-256|剩余寿命:92%】
白恩月指尖悬在“打开”按钮上方,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按下确认。
下一秒,密密麻麻的文件夹像被打开的星图,瞬间铺满整个桌面。
白恩月盯着屏幕,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就起了雾——四十年的心血化作的数据,在这一刻,比任何的宝石都要炫彩夺目。
她抬起手,用袖口胡乱擦了一把。
她合上电脑,拔掉硬盘,把它郑重地放进抽屉第二层——
那里,与她的第一枚工牌、第一张门禁卡、第一片自己焊废的电路板,并排躺在一起。
白恩月对着抽屉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教授,您放心。”
“我一定会让它成为推动未来的齿轮。”
窗外,秋夜的风掠过银杏,最后一枚黄叶飘落——
像给这段交接,落下一个该有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