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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光策马冲入无边寒夜,身后焚粮的冲天烈焰将翻卷的雪幕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焦臭与血腥凝成的死亡气息如跗骨之蛆,死死缠绕在铁甲缝隙之间。每一次战马踏碎薄冰的脆响,都像踩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怀中那块非金非木的冰冷令牌,以及那张写着“鼠入金仓,待价而沽”的薄薄密信,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胸口发疼。

周廷儒!刀疤管事临死前扭曲的绝望面孔与周阁老那张永远挂着悲悯清流的儒雅面庞,在戚光脑海中疯狂撕扯、重叠。毒粮入京,金仓待沽…这“金仓”究竟指向何处?国库?太仓?还是…那重重宫阙深处?!一股比雪夜更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蛇一样爬上来。这不是孤立的罪恶,这是一张早已张开的、要将整个帝都连同最后一丝生机一同吞噬的巨网!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吃痛,嘶鸣着撞开扑面而来的风雪,向着隔离区核心那片微弱灯火的方向亡命狂奔。

格物院临时搭建的医帐区域,灯火在寒风中艰难摇曳,像垂死者最后的心跳。浓烈的蒸馏酒气、刺鼻的石灰水味以及无处不在的、若有若无的腐坏气息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片绝望土地上仅存的、挣扎求生的气味图谱。中心最大的御帐内,气氛却压抑得令人窒息。

赵琰仰躺在简陋的硬榻上,脸色灰败如蒙尘的旧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翻卷,唯有眉心那一点深锁的纹路,如同刀刻斧凿,凝聚着惊心动魄的痛苦。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在身下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几名御医围在榻边,焦灼不安,汗水顺着他们同样憔悴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地上。王承恩佝偻着背,影子被摇曳的烛光拉长,扭曲地投在帐篷壁上,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攥着一块被冷汗浸透的布巾,一遍遍徒劳地试图擦拭皇帝额角不断沁出的、冰冷的汗珠。

“陛下…陛下…” 王承恩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抠出来的血块,“您再撑一撑…艾德里安先生…在想办法…戚将军…戚将军快回来了…”

帐内死寂,只有赵琰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那呼吸声陡然一顿,随即变得极其微弱。

“脉象…脉象更弱了!”一名御医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哭腔,指尖都在颤抖。

王承恩如遭雷击,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猛地转身,枯瘦如鹰爪般的手一把揪住那御医的领口,几乎要将对方提离地面,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血腥的杀意:“废物!陛下若有闪失,咱家要你们九族陪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顶点,异变陡生!

硬榻上,那具如同被死亡阴影覆盖的躯体,毫无征兆地弹坐而起!

动作迅猛、突兀,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感,像一具被无形丝线骤然提起的傀儡!

“陛下!”王承恩惊骇欲绝,下意识松开御衣扑上前,却被眼前的一幕骇得僵在原地。

赵琰的眼睛睁开了。

那双曾深邃如渊、锐利如鹰的眸子,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冷汗依旧沿着他灰败的额角、脸颊不断滑落,滴落在冰冷的被褥上,可他的表情却凝固了。眉心的痛苦褶皱奇迹般地平复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漠然。仿佛那具身体里所有的痛苦感知,都在一瞬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抽离、冻结。

他无视了扑到榻边的王承恩,无视了惊骇欲绝的御医,无视了帐内的一切。空洞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前方摇曳的烛火,扫过沾满泥污的帐篷顶,然后,那双骨节分明、此刻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缓缓抬起,抚向自己肩胛处——那里,被冯远毒箭撕裂的伤口,绷带早已被不断渗出的、混合着毒素与脓液的暗红浸透,散发出死亡的味道。

王承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他眼睁睁看着皇帝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缓慢和迟钝,一点点,按在了那最污秽、最狰狞的伤口中心!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是手指陷入腐败血肉的声音。

暗红发黑、带着黄绿色脓液的污血,瞬间从被挤压的伤口绷带缝隙中汩汩涌出,顺着赵琰苍白的手指蜿蜒流下,滴落在白色的里衣上,迅速晕开刺目的污痕。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味瞬间在狭小的御帐内弥漫开来。

“呃……”一名年轻的御医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捂住嘴,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王承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看到了!皇帝按在伤口上的手指,甚至用力地、缓慢地碾动了一下!可那张灰败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波动!

没有皱眉,没有抽搐,没有呻吟。

只有一片令人灵魂冻结的、死水般的平静。

仿佛他手指下按压、碾磨的,不是自己血肉模糊、剧毒侵蚀的伤口,而是一块毫无知觉的朽木!

“痛…” 王承恩嘴唇哆嗦着,终于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老泪混着冷汗纵横而下,“陛下…您…不痛吗?”

赵琰的动作停下了。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脖颈,那双失去焦点的空洞眼眸,似乎“看”向了声音的来源——王承恩的方向。

“痛?”一个极其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枯骨的声音,从赵琰干裂的嘴唇里吐出。那声音里没有任何疑问,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陈述,带着一种非人的疏离感,像来自九幽之下。

“何物?”

这两个字,如同两把淬了万年玄冰的匕首,狠狠扎进御帐内每一个人的心脏。空气瞬间凝固,连摇曳的烛火都仿佛被冻住了。王承恩踉跄着倒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矮几上的铜盆,咣当一声巨响,污水和染血的布巾泼洒一地。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皇帝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这不是他侍奉了半生的帝王!这…这像是一具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冰冷躯壳的…怪物!

“妖…妖邪!定是瘟神入体!秽乱圣躬!”一个御医崩溃地尖叫起来,连滚爬爬地朝帐外逃去。

“闭嘴!”王承恩猛地扭头,眼中爆发出野兽般的凶光,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瞬间斩断了那御医的尖叫和脚步。“再敢胡言乱语,就地格杀!”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惊怒而扭曲变形,枯瘦的身体却爆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强行镇住了帐内濒临崩溃的混乱。他不能乱!天子…无论变成了什么,都还是天子!他必须稳住!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血气和恐惧,用尽全身力气稳住颤抖的双手,取过旁边干净的布巾和水盆,一步步,沉重而缓慢地,重新挪回榻边。他避开皇帝那双空洞得令人心寒的眼睛,只将视线死死锁在那只依旧按在污秽伤口上的、苍白的手。

“老奴…伺候陛下…清理。”王承恩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他伸出枯槁的手,带着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甚至是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试图去触碰、去移开赵琰那只压在伤口上的手。

指尖即将触碰到皇帝冰冷皮肤的刹那——

“报——!”一声凄厉尖锐、带着破音的长报,如同利刃般撕裂了御帐内死寂的空气!

帐帘被粗暴地撞开,一股凛冽的、夹杂着血腥与焦臭气息的寒风猛地灌入!戚光裹着一身浓重的死亡寒气,如同从地狱中冲出的铁血修罗,踉跄着撞了进来!他身上的玄甲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尚未融化的冰雪,甲叶缝隙间凝结着暗红的冰碴,浓烈的血腥味和焚烧后的焦臭瞬间盖过了帐内的药味与腐气。头盔不知何时丢失,乱发被寒风吹得贴在汗湿冰冷的额头上,几缕暗红的血丝凝固在脸颊。他几乎是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单膝点地,沉重的甲胄撞击地面发出闷响,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陛下!”戚光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中燃烧着愤怒、悲痛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臣…截获江南运京‘赈灾粮’二十车!车中米袋夹层,塞满带疫死鼠!”

“嘶——!”帐内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连王承恩都猛地一颤。

戚光毫不停顿,猛地从怀中掏出那枚染血的异兽令牌和那卷油纸包裹的密信,高高举起,手臂因激动和彻骨的寒意而剧烈颤抖:“此令牌及密信,得自押运头目!密信言:‘鼠入金仓,待价而沽’!令牌边缘云雷纹,乃宫中旧制!臣认得那笔迹,是…周廷儒!”

“周廷儒?!”王承恩如遭重锤,佝偻的身躯剧烈一晃,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射出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杀机。毒粮!周廷儒!这已不是政争,这是要将整个大胤拖入地狱陪葬的绝户毒计!

就在王承恩的杀意和戚光的悲愤如同实质般在帐内激荡冲撞,即将引爆一切的瞬间——

硬榻上,那个被他们视作唯一希望、却又刚刚展现出非人异状的帝王,动了。

赵琰那只一直按在污秽伤口上的手,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了起来。暗红的污血和粘稠的脓液,顺着他的指尖、手掌,拉出几道令人作呕的、黏腻的丝线,滴落在白色的被褥上。

他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王承恩和戚光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带着一丝绝望的期盼,望向他那张依旧毫无表情的灰败脸庞。

赵琰空洞的视线,似乎极其缓慢地“落”在了戚光高举的令牌和密信上。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那只沾满自身污血和脓液的手,极其平稳地伸了出去。目标,并非那卷可能藏着惊天阴谋的密信,而是那枚在昏暗烛光下闪烁着冰冷幽光的异兽令牌!

他的手指,以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握住了令牌冰冷的边缘。

“陛下?”王承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戚光也愕然地看着皇帝的动作,高举的手臂僵在半空。

下一秒,赵琰握住令牌的手指,猛地收紧!

喀嚓!

一声极其清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御帐内炸响!

那枚入手沉重、非金非木、戚光全力劈砍也未必能留下痕迹的特制死士令牌,在赵琰那只苍白、沾满污血、看似虚弱无力的手掌中,如同脆弱的枯枝,瞬间被捏得变形、崩裂!

细密的裂纹瞬间爬满整个令牌表面,那狰狞的异兽图案被扭曲撕裂,边缘那几道难以仿制的特殊云雷纹,在令人心悸的碎裂声中彻底崩碎!细小的、尖锐的木刺和某种不知名的坚硬碎片,在赵琰巨大的握力下,如同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入了他的掌心!

噗嗤!

暗红的鲜血,混合着他伤口上沾染的污秽脓液,瞬间从他紧握的指缝间激射而出!

“陛下!”王承恩和戚光同时失声惊呼,魂飞魄散!

鲜血顺着赵琰的手腕流淌,滴落在冰冷的被褥上,与他伤口渗出的污血混在一起,刺目惊心。几片尖锐的木刺碎片,深深扎进了他掌心的皮肉里。

然而,赵琰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因令牌碎裂的意外,没有因木刺扎入掌心的剧痛,甚至没有因鲜血涌出而有丝毫的波动。

那双空洞的眼眸,只是“看”着自己那只紧握着破碎令牌、鲜血淋漓的手。仿佛那被刺穿、被撕裂的,不是他自己的血肉,而是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翻转手掌,摊开。

破碎的令牌碎片混合着粘稠的鲜血和木刺,啪嗒一声,掉落在染血的被褥上。那只刚刚捏碎了坚硬令牌、此刻却被木刺深深扎入的手掌,掌心一片狼藉,皮肉翻卷,暗红的血不断涌出。

赵琰的目光,空洞地落在自己血肉模糊的掌心。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失去所有温度、如同两口冰封枯井的眼眸,缓缓扫过眼前惊骇欲绝的王承恩,扫过悲愤僵硬的戚光,扫过抖如筛糠的御医。

冰冷、漠然、毫无波澜的声音,再次从那干裂的嘴唇中吐出,如同寒风吹过万载玄冰的裂隙:

“此物…亦无痛感。”

话音落下,御帐内死寂如墓。

只有烛火在寒风中疯狂跳跃,将皇帝那只鲜血淋漓、却毫无知觉的手掌,映照得如同地狱绘卷中最诡异、最令人心胆俱裂的一幕。那刺目的红,那冰冷的漠然,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碎了王承恩和戚光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无痛感…连木刺穿掌,鲜血横流,都…毫无痛感!

一股比帐外风雪更刺骨、更绝望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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